睜開眼睛,床上的人優雅坐起身,一手輕柔將髮絲往後梳,另一手撫向胸口。


一分鐘。


三分鐘。


五分鐘。


十分鐘。


十二分鐘。砰通。


「啊啦,又慢了一分鐘。」靜留放下手,輕聲嘆口氣,這才去看時鐘。六點,是個陽光普照,氣候宜人的早晨。


「早安,靜留姐姐。」剛出門,便遇上隔壁鄰居家的小女孩,女孩高興地揮手打招呼。
「早上好。」靜留露出一貫的笑容。看的人或覺得親切溫柔,或覺得動人心魄,總是沒注意到雙眸中缺少的喜悅。


同行多久,女孩的朋友出現在巷子口又叫又跳的趕人上課,女孩只好依依不捨的跟靜留到別。目送跑走的孩子,靜留不著痕跡的輕嘆口氣。


國小、初中、高中,那時的入學健康檢查一切都是正常的,家族中沒有遺傳性疾病,身體狀況也一直都很良好,自然就不會格外留心健康問題。那時,她很正常,就像那些匆匆忙忙去上課的孩子們一樣,只是個平凡人。


走到路口,靜留駐足偏頭思索,決定好往哪走後,她悠悠再次起步。搬來這個新環境也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靜留於是興致來時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出門。從不趕時間,活了這麼久,除了金錢以外,最不缺的便是時間。


發現身體不對是大學時期。那天體育課被要求跑四百公尺,那是她自從高中畢業過後第一次在體育課上需要高速快跑。跑完了,身邊那位氣喘如牛卻又一定要說話的朋友不滿質問靜留為什麼一幅沒盡全力。她自己其實也吃驚得慌了神,只是表面上仍平淡風雲。沒有特別的喘,心臟更沒有預期中應該有的劇烈加速跳動,靜留悄悄背過身,將手搭上胸口。


一分鐘… 沒有動靜。


砰通。整整一分鐘後靜留才感覺到一下心跳。她愣了愣,隨即憋氣,等臉頰微微發燙,她鬆口回身,裝著氣喘嘴角帶笑,否定朋友的質疑。體育課剩下的時間,靜留以身體不適為藉口坐在一旁休息,手卻悄悄量著手腕脈搏。


走著走著,無意間發現原來現在的住家附近居然有個規模不小的公園,深紅的赤眸四處瞧了一回便決定走進那片綠蔭。小道上不少慢跑、散步、遛狗的人,成對的,單獨的,大家專注著自己在做的事卻也不少因為靜留的經過而轉頭。


決定將心跳的事情告知父母是在大學畢業以後。當下父母親的表情說有多奇怪便有多奇怪。那一副不知是不是自己聽錯,不懂孩子是不是在開奇怪玩笑,又有點意外自己聽不懂孩子在說甚麼的表情讓在客廳休息的兩人一時有些呆愣。夫妻倆錯愕的時間短暫,很快靜留的父母親雖難以置信但還是接受了這樣的事實。隔天靜留用完早餐後有位醫師登門拜訪。


那位年輕醫師有雙獨特的綠色眼睛。他是父親學生時期的同學早婚後的第一個孩子。最初碰面時,靜留還以為他是因為父親母親在場,所以既沒多看她幾眼也沒有任何表情,不料後來就單獨兩人時,諸多時間他也都專注盡責,不多加聊天。年紀輕輕,天賦異稟卻沉默寡言,醫生極少與靜留講任何無關檢查報告的事情,不過,他的細心與溫柔倒是從每個不經意的小動作中流露。醫生每半年會親自登門到府,為靜留做健康檢查。每每送回來的各項指數報告都是正常的,問題沒得解決,不知如何解決,只能持續追蹤。


喀擦! 隨著相機快門聲,靜留停下腳步,發現一個趴在草地上的人。那人拍完照,起身拍了好幾下衣服,這才赫然發現附近有個人在看她。那人一雙炯炯有神的翠綠眼睛看著靜留看著她,沒禮貌上的點頭招呼也沒有偏頭迴避。


靜留看著對方冷冰冰的表情卻是沒來由的勾起了唇角。


「早上好。」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主動打招呼了。


那人微頓,這才像如夢初醒般點頭回應,轉身低頭自顧打量起手中的相機。有點距離不能非常肯定,但靜留覺得對方的耳根似乎泛了點紅。靜留收回目光,繼續散步,內心卻不似表面上這般平靜。


沒想到,又遇見了。那個小女孩… 不,已經不是女孩了。


流逝的許多歲月中,靜留無心下練就了對人臉孔過目不忘的能力,然而,真能與她在不同地點遇上多於兩次的路人卻微乎其微。基本上是沒有,除了這一位。


第一次,那人還是個剛學會走路就開始亂跑的小鬼,在公園重重摔了一跤,好像不哭得撼天動地不罷休一樣的嚎啕大哭。靜留之所以會注意完全是因為那刺耳的聲音少有的惹惱了她。她甚是厭煩的看著一位清秀的年輕媽媽心疼又無奈的把孩子抱到懷裡安撫。那位年輕媽媽碧綠色的漂亮眼睛並沒有因為帶著一副眼鏡而被掩飾。媽媽長得標緻不知孩子長得怎樣。想著眼睛便往女孩那看過去,不過靜留卻也知道,年紀還小還有很多可能會改變。


依照慣例靜留每隔幾年換一個地方住。偶然之下,她居然在與之前住的地方有半天車程距離的城市遇到剛放學的小女孩。小女孩背著小學書包,臉上笑得開心,雀躍拉著媽媽的手走在路上。當下,靜留只是訝異自己居然一眼便認出那個小孩子自己曾經見過,直到目送母女兩人離開,她的心思才轉向感嘆世間巧合。


真正開始好奇,是第三次的相遇後。那年,靜留因緣際會下決定到一間跨國企業工作,聘用後不久便一連升遷幾次,接著就收到被派遣至海外單位任職的通知。


當天,清空萬里,風和日麗,路上的行人臉上都漾著沐浴和煦陽光下的笑意。坐在咖啡廳室外用餐區的靜留,認真的閱讀手上的文件。茶壺中的紅茶早些時間沒了,服務生上前來詢問是否要加熱水,靜留這才放下公事,抬頭微笑婉拒。看著服務生離開,正想低頭繼續工作,眼睛卻瞧見了令她為之驚訝的身影。


同樣的清澈綠色眼睛,不變的柔潤深藍長髮,手提附近高中學校書包的少女垂眸看著手機漫步經過咖啡廳。五官秀麗的少女神情嚴肅,氣質孤傲冰冷,年幼時的天真可愛已完全不見蹤跡,但靜留毫不懷疑走過身邊的人就是那個曾經在公園中大哭的孩子。


一次是緣分,兩次是巧合,三次是天意,整整三次的相遇,靜留不免開始思考那會是甚麼意思,原因又何在。


很多事情,光想不會有解答。


那之後又像甚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心臟跳動的頻率也繼續緩緩越跳越慢。猶如過去許多歲月,日升日落,明月時圓時缺。沒有任何事物有所改變。對於和那個人的相遇過程,也逐漸被靜留放置到記憶角落,畢竟對她來說,需要太過花費心思的事情,可免則免。


這次,她主動搭話了,觀察對方楞楞望著她的眼神,靜留決定不再讓兩人毫無交集的錯過卻也不想有更多的互動。沒有想到她的一句招呼居然只換來一個點頭,那人一字千金的表現竟撩起靜留內心一股無法言喻的感覺。


選擇轉身走人的是靜留,她倒是想折返就折返不會有所顧忌,只是回到那年輕女子拍照的地方時,對方已經離開,留下一片晴空綠地。後來的幾天,總是一不留神便身不由己往公園去,次數多了,靜留也不再有意避免,反而順其自然將公園散步變為每兩天一趟的生活步調中。然而,這樣頻繁的往公園跑卻沒有讓靜留再一次遇到那個人。夜深人靜的夜晚,獨自一人仰望窗外明月的靜留竟為這次的錯過隱隱感到惋惜。


不知,是不是下一次遇到那人時,對方已經成家生子。不知,還會不會再相遇。不知,她看著自己的停頓原因何在。越是不想想,越是容易想起,靜留再多的無奈也無法改變事實。或許,她應該更主動積極去找人? 這樣的想法令靜留微微不安,她不了解自己想那麼做的真正心意何在。


*   *   *


店面精簡大方的拉麵店內,香氣四溢,客人絡繹不絕。大快朵頤的,低聲交談的,用餐時間這裡總是熱鬧的很。靜留早些用完餐,小口淺嚐著麥茶,眼睛盯著吧檯另一邊忙碌燙麵的老闆神遊別處。


「喲! 夏樹,晚上好,照舊嗎?」一陣蒸氣撲面後,老闆眨了眨眼睛,發現坐到靜留身邊空位的女子立即笑問。


夏樹點點頭沒出聲,椅子還沒坐好,先注意到隔壁那位客人雙眼緊看著自己。夏樹吸口氣轉頭毫不客氣地看回去,這一瞧,她忍不住瞪大眼。靜留看對方張了張嘴卻是一個聲音也出不來,忍不住掩嘴輕笑。


「又見面了。」靜留再次做主動打破沉默的那一個人。
「啊… 嗯…」夏樹蹙蹙眉,總算是低應了一聲。
「我是長相哪位你不喜歡的人嗎? 怎麼兩次見面你看起來都不是很高興?」見對方又是反覆皺了好幾次眉頭,靜留面帶笑容語調並不責難。
「咦? 不… 不是。只是覺得你長得有點面熟…」夏樹揚眉,不好意思的搖頭否認。
「啊啦,這話怎麼說?」聽到這樣的回答,靜留仍面帶淺笑,可是內心不由好奇對方話中的意思。


難不曾過去幾次的碰面對方也有注意到,也有映像? 靜留覺得不可能卻又不想太早否定。夏樹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當拉麵被放到面前,她眉頭深鎖拿起筷子,一連串的動作比較像是反射。筷子差點就要碰到麵的距離被硬生生收回放到餐桌上。夏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解鎖,認真不知找起甚麼來。靜留神態平淡的看著夏樹,不急著問問題。


檔案中數不清的照片被滑過後,一張靜留無比熟悉的半身照出現,她一時瞪大眼,隨即在任何人發現之前恢復平淡樣子。


當年,除了例行身體檢查,靜留還每三年拍一次照做紀錄用。父母親過世後,依舊是如此,直到那位醫師也到了不得不退休的年紀。醫師退休後在家的第一天,靜留親自遠赴登門探望。年邁的醫師藉此將過去所有關於靜留的紀錄都裝箱準備好要給靜留,說是或許將來靜留能再找到一位可信任的醫師傳承這項責任。


靜留微笑,當初之所以同意定期檢查,是因為父母親的希望。如今父母親不再而醫師也退休了,便沒有再繼續的必要。靜留淡淡解釋,婉拒醫師好意,借了醫師家的壁爐在對方的幫忙下,她將一疊疊報告分批焚毀。期間,幾張照片從其中一本資料夾滑出來,靜留彎腰撿起,眼角留意到身旁的老醫師眉宇間的可惜之態。靜留將照片整理好遞給醫師,男士難得的露出淺淺微笑,只從中選擇一張留下,避免給靜留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靜留做夢也沒有想到還會再看到那張照片,如今看著夏樹的手機螢幕,真是震驚不在話下。不過,活了這麼久不是沒有它的意義,靜留輕啜口茶,抿了抿唇,眨眼間就讓心情穩定了下來。


夏樹盯著螢幕,自覺得不可思議的像又不好意思直接比較,只能眼角偷看了身邊的女子幾次。怎料到對方輕笑一聲,放下手中的茶杯轉而握住她拿手機的手拉向自己那邊。


身子輕轉,下巴微揚,勾起嘴角,活生生照片多了色彩重現。夏樹吃驚的嗆了一口氣,瞠目結舌。


「像嗎?」靜留鬆開夏樹的手,雙眼含著濃濃笑意,眨也不眨的看入對方綠色眼眸。
「太… 太像了…」夏樹勉強點了點頭。
「啊啦,我沒有更漂亮一些?」面對一位內心起伏是如何都反應在臉上的人,靜留忍不住壞心追一句。
「呃……」夏樹單個音,一口氣,到脹紅了臉也沒有下文。


「還是… 這位是你的誰?」笑靨加深,靜留別有用意的眨眨眼。
「什,什麼? 不是… 這不是仿古照片。」總算回過神,夏樹搖搖頭,猛的收回手關了螢幕放下手機。
「所以真的是舊照片了? 有多久呢?」靜留稍微收起笑容,重新拿起茶杯似是無心卻是認真的問。
「很久啦,聽說是外曾祖父留下來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誰,只是因為很喜歡這張照片所以弄了電子檔。」


靜留偏頭手撐著下巴,半瞇眼赤裸盯著開始囫圇吞棗吃晚餐的人,嘴角久久上揚不下。不知是湯還很燙嘴或是什麼其他原因,夏樹的臉越來越紅。


「喂,我說喜歡不是說人喔,是說鏡頭的角度和照片的曝光度甚麼之類的。」用餐完畢,臉上緋紅未減半分,夏樹放下筷子不服氣的抿抿唇低聲解釋。
「我可甚麼都沒說呢。」靜留無辜搖頭。


夏樹開口欲言又止,最後搖頭放氣,自知不敵對方的言語能力。她向老闆打了招呼,結帳完就往外走。根本不用留心也知道剛剛那人跟在她身後也出了拉麵店。


「夏樹是職業攝影師吧? 還去公園取材嗎?」見時間不早了,夏樹又一副急著要逃跑的樣子,靜留先開口免得被對方得逞。
「不去了,目前在拍些別的主題,碰上那天剛好是我去的最後一天。」夜晚涼風徐徐吹過,似乎把剛才的尷尬帶走不少,夏樹自在許多的認真回。
「這樣麽,難怪… 啊啦,好像還沒有正式自我介紹,我叫藤乃靜留。」靜留點頭,眼睛一轉換了話題,微笑向夏樹伸出手。
「…… 玖我夏樹。」夏樹頓了頓,最終伸出手握住靜留的。


砰通。


靜留一愣,下意識握緊了夏樹的手。夏樹被這沒有預警的一握,不知如何是好就盯著靜留。


砰通,砰通。


胸口,突然變得有些沉。靜留略促眉,抿起雙唇,深紅的眼睛鮮少的露出不知所措,看著夏樹,看著兩人相握的手。


砰通,砰通,砰通,砰通。


「喂,你怎麼了嗎? 是有哪裡不舒服?」回神想抽回手的夏樹,在看到靜留另一手撫上胸口後,沒了進一步的動作反而關心問。
「… 沒有。」靜留細聲回答,語調不是很肯定,沿著對方的手向上看到夏樹關心的神情,眼睛竟有些痠澀。可是,終究是歷經事態的人,不想鬆開手的內心掙扎一點也沒有表現在臉上,靜留輕呼口氣悄悄收手。
「你… 真的沒事?」夏樹有所懷疑的看著仍一手捂著胸口的人。
「真的沒有,抱歉讓你擔心了。」感受著自己的心跳,靜留露齒溫和一笑。


夏樹一臉不買單,她轉頭看了看自家的方向,又回頭看靜留,發現靜留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又皺了皺眉。


「你往哪走? 我陪你走一段好了。」
「啊啦,不用這麼麻煩沒有關係。」
夏樹倔強的搖頭,態度堅定,這樣的畫面,恍惚間靜留竟覺得似曾相似又有所不同,她抿唇掩飾笑意,點頭答應。


夜晚的風,又增強了一些。靜留轉頭看與她並肩而行的人,夏樹盯著前方,走個路看起來都認真謹慎得過頭,不自覺,靜留唇角又微微上揚許多。夏樹發現目光,她轉頭一臉狐疑的看靜留,眨了眨眼睛,多了分可愛。


「有聽過一個說法嗎? 『有的人錯過不得』。」靜留聲音輕飄,但確確實實的傳入對方耳裡。
「說得那麼複雜,不過就是一句懂得把握,不然又如何知道?」出乎意料的,夏樹輕笑了聲,侃侃而道。
「是呢,一定,要先遇上才會有後續。」靜留頷首。


砰通,砰通,砰通,砰通,砰通,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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