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這附近有個歷史悠久的古蹟,有時間大家要一起去看看嗎?」
「想去為什麼不自己去?」
「Google上說三五個人包輛車方便又實惠。」
「那大家就一起去吧,人生地不熟單獨行動也不好。」


她從頭到尾只是坐在旁邊聽,不過最後也一起來了。反正這裡的茶也不對自己的胃口。再說,與其坐在飯店發呆不如一道欣賞異國風光。


小小包車在顛頗的路上激烈跳動。有個女生已經頭昏眼花,半身子掛在窗外。代步工具發出如同隨時會解體的機械噪音, 鼻息間是汽油燃燒不完全的嗆人味道。勉強擠入開發中階段的國家,離開所謂的城市也不過才十多分鐘,景象已完全改變,放眼外去,除了前頭的羊腸小道,四周一片綠映盎然。


碎石雜草,攀藤岩牆, 陽光穿過枝葉茂密的大樹點綴隱藏在叢林間的古蹟。獨特的砂岩雕像變色的變色,龜裂的龜裂,崩落的崩落,無一完整卻更增添神秘氣氛。前面的導遊用生硬的國際語言介紹著殘破建築。她漫步跟在隊伍最後,純粹欣賞風景。
「靜留,不跟上小心迷路喔。」前方的同學跨過門檻,回頭招手。


她微笑點頭回應但也沒有加快腳步。雖然路線的確曲折陌生,倒也不至於會迷路。特別是她其實也只跟其他人差那幾步的距離。微風吹拂,枝葉沙沙。濕土嫩草,鮮花樹幹的味道充斥四周。靜留自顧淺笑。不論古蹟的宏偉,偶爾這樣接近大自然確實令人心曠神怡。她跨過門檻。


「凱? 提莎? …… 教授?」
暗吃一驚。不見了,前一時還在眼前的人,不見蹤影。無法理解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是自己多眨了一下眼睛? 還是無意間出神沒注意到? 為什麼感覺這裡只剩自己?沒大驚小怪也不驚慌失措,就算有點緊張,她也只是蹙眉。與其到處跑,眼前的狀況最簡單的解決方法莫過於照原路走回包車等候處。晚點可能會被笑,但那又如何? 低頭,她展開手中從導遊那拿來的簡易地圖。


錯愕。眼前不僅司機不在,連車也不知去向。司機丟下他們先行離開的機會有多大? 前走幾步,深呼吸。冷靜下來再仔細觀察,很多地方跟印象中有出入。不能保證剛到時是否有仔細觀察,但她很肯定古蹟邊有條開發給小載具的道路。現在,道路沒了,而四周的林木似乎有點茂密過頭。有點困惑摻著些心慌。


無意識的後退幾步,腳跟碰到了凸起的石塊,她轉身。眼前,她不是企圖獨自穿過森林,就是回到廢墟內等待。後者顯然理智許多。再次進到古蹟還來不及多加細看,幾步距離外的落葉細沙開始繞同心圓旋轉上升。隨之而來的強烈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塵埃落地,一位白袍白衣的女子抬頭看向她。


「啊啦。」糊塗了,即使沒有表現在臉上。


眼前的年輕女子一身高貴不可侵犯的非凡氣質,耀眼如陽。然而,光芒掩飾不了那人眉宇間無法言喻的憂愁。看著她的那雙翠玉色美麗眼睛如沾染世間一切哀痛的深沉無神。這樣的人會是誰? 古蹟神廟所供奉的神祉? 可能嗎? 為什麼會出現? 為什麼是現在?


抿著粉薄紅唇,白衣女子似乎沒有要主動開口的意思。靜留低頭思考卻不敢花過多的時間,深怕對方會像突然出現般突然消失。
「對不起,我似乎是迷路了,能告訴我該怎麼離開嗎?」
對這人的身分固然感到好奇,但靜留更想知道自己的狀況。
「你並沒有迷路而是中了陷阱。」
略低而沙啞的聲音平靜得令聽的人也難以提起警覺。靜留緩緩一眨眼。
「這樣麼,那我該如何才能離開呢?」
那人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她好陣子,久到靜留懷疑自己應該更有禮貌的問才會有答案。


「想辦法在這存活30天。30天過後,連接兩空間的通道會再次開啟。」移開視線,藍髮女子終究是開口,像是自言自語的淡淡回應。
「在這存活三十天?」靜留難掩不知所措的重複離開條件。
從小到大一次露營經驗都沒有的人被強烈的不安感包圍。
「這個陷阱的目的是… ?」還想再問,回神卻已不見那人蹤跡。


消失的對方根本無從追起,靜留向前走幾步後決定放棄尋找。檢查時間,還有四個小時太陽就會下山,在那之前必須想辦法做點甚麼。為了確定這裡真的只剩她一個人,靜留花了過多的時間在斷垣殘壁間找教授與同學。太陽比預期西落得早, 靜留一時忘了樹木會遮掩斜陽餘暉令周遭更早陷入黑暗。


晚風雖然被擋在殘破的建築外,來自石牆石地的溫度仍令她感到刺骨難受。曲起雙膝抱攏住,她只能暗自希望之後的其他夜晚不會這麼冷。睡不著,不知第幾次拿出手機檢查收訊。嘆氣,萬能的科技在這一點用處都沒有。


繼續瑟縮著。忍不住好奇那位白衣女子會在哪裡又會不會再次現身。風聲嗚耶,然後一切化為沉寂。危機意識感強烈的人立刻轉頭看向月光隱約的外頭。森林異樣的死寂讓靜留差點以為不久前的蟲鳴鳥叫是自己的幻覺,灰暗背景下,好像有甚麼東西亮起。靜留瞇起眼睛,同時悄悄拾起一旁的石頭。


凝聚起的黑霧中,兩對腥紅的眼睛散發惡毒殺氣。眨眼,它向建築內的她衝來。毫無心理準備,靜留嚇得倒抽口氣,想撐起身子腿卻使不上力。眼見那不知何物的東西就要貼上來,千鈞一髮之際,三道發光的白色緞帶準確將其貫穿。紅眼黑霧一陣怪叫後分裂消散。


緊貼著牆,渾身顫抖,靜留雙手摀嘴忍著想尖叫的衝動。呼吸與心跳不知那個較急促。溫暖的亮光。現身的人雙手環腰,抿唇看微幅顫抖的栗髮研究生。靜留抬頭,對上那仍流露哀傷的碧眸頓時竟有些生氣。這人到底想做甚麼?


「你必須學著生火,晚上氣溫會降得很低。」
「啊啦,這恐怕不是最大的問題吧? 剛剛那是甚麼? 為什麼要攻擊我?」
「你不需要擔心,我會負責處理。」
「但是…」
伸出的手撲了個空,那人又轉眼消失,留下靜留與更多的疑問。


*   *   *


「你要做甚麼?」
「如果一直走下去,穿得過森林嗎?」
「不,現在不管你走多久,森林都永無止境。」
「這算甚麼? 這個空間的範圍有多大?」
「……」
回頭,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又再次沒了身影。靜留無奈地趴在矮牆上看暖陽升起。


「用那個。」木材撿到一半的人抬頭,那位白衣女子站在一步外指著片薄木。
「不懂吶。」
「我會多提醒你幾次。再撿那個。」
「不懂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靜留站直身搖頭,擺明不是在說木頭的事。
「你若不打算三十天後離開,明講,黑霧會讓整件事眨眼間結束。」那人瞇眼。
「這是活人祭嗎? 為什麼是我?」
「不是。是你,只是因為你運氣不佳沒有其他原因。」碧眸女子略蹙眉後撇開目光。


對方顯然不喜歡說話,或是不喜歡與人有過多的交集。或者只是不喜歡她… 靜留垂眸,沒有必要招惹可能是唯一能幫助她的人。然,總不免感到有些委屈。


那人的目光一直跟在靜留後,看著她撿完柴走回昨晚避風處。那人告訴她到哪裡去取水,摘果實,收集需要的東西。那人教她如何生火,搭建防潮避蟲的床鋪。依照指示,靜留流利的成功升起另一把火。她沒有錯過碧瞳中一閃即逝的驚訝。


「昨晚的只是試探,一旦真的開始攻擊不會這麼容易收手,你必須時常換營地。」
留下一句話,那人隨著陣微風離開視線範圍。


*   *   *


怪叫剛落,藍髮女子出現在靜留面前。
「留在這。」簡短三個字,她飛身出去。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那人這麼說,也不知道是第幾次靜留沒聽指示。雖然清楚自己幫不上忙,躲起來把事情全推給對方果然會感到過意不去。


外頭,白衣人以一抵三勇猛攻防著。黑色濃霧身行千變萬化,看似不堪一擊卻能斬樹切石。雪色分合自如的白帶能如盾擋襲,如劍刺擊,如藤纏繞。一來一回雙方難分難捨。但不出多時,混亂中那人逐漸佔上風。靜留看得出神,一時沒注意到屋頂上頭出現的黑影。察覺不對,轉頭。黑影一個撲身,接近的卻是一片純白。那人及時來到她身邊,護住她。


被緊緊抱在懷裡,靜留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抬首,是對方英氣流露的堅定面容。冷綠的眼睛緊盯敵人。她們左滾右翻,躲過兩下足以劈裂石地的攻擊。換單手抱靜留,另一手支地那人打算跳離,已經殘破不堪的建築卻無法再支持。瞬間失重感緊隨在崩落聲與劇烈晃動之後,她們雙雙墜落。靜留忍不住小聲驚叫,卻在聽到對方不屑的嘖了聲後不再害怕。半空中,她們位置對調。轟然聲,一切陷入漆黑。


溫暖依舊,白光漸漸明亮起來。靜留趴伏在那女子身上,眨了幾下眼睛適應光線。白色的斗篷似乎在最後一刻形成一個堅固的外殼將落石擋在外頭。
「你。沒事吧?」對方睜眼首先問。
「沒有… 你呢?」
那人給了她一個奇怪的表情。顯然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明明只是關心。靜留垂眸,如此貼近的距離仍不會令對方改變她對待自己的方式。


「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失望,但靜留還沒有要放棄。反正都已經是這個姿勢,她理所當然地趴在那人胸口低語。不出所料,那人渾身一緊。
「… 不,躲裡面或到外面那個傢伙都會找到你。事實上你出來反而方便許多。」
片刻思考後,沒甚麼起伏的語調這次聽起來卻有點溫柔。感覺到那人身體有稍微放鬆的跡象,靜留忍不住自顧淺笑。


「我們這是被活埋了?」
「不會是問題,牠們也知道。我在等時機,先別說話。」
好奇的抬頭,雙唇卻被對方輕按住。那指腹的細柔令她嘆息,對方一楞略撐眸看她。靜留無辜眨眼一笑,那人蹙蹙眉撇頭。靜留莞爾,那人無聲嘆氣搖頭。顯然發現什麼,碧綠眼眸轉為銳利。她指指一處,些微的石頭滾動聲就是靜留也發現。那人嘴角勾起一抹勝利的微笑,雙眼頓時亮起白光。


岩塊碎裂崩塌聲。靜留被帶著一跳有半天高的距離躲過崩壞處。眼下,原本的怪物群剩還未完全消失的殘渣勉強看得到。


一將她安放到地上,藍髮女子立刻幾步退開,保持一慣的距離。靜留暗自可惜卻也沒有表現在臉上,她傾頭微笑到了聲謝。


*   *   *


「你必須吃點東西。」那人看了眼一旁的各色水果搖頭,欲言又止。
「啊啦,我有吶…」
靜留不解的偏頭,再開口卻來不及說出喉間的話。她雙手摀嘴倒抽口氣,盯著被白色帶子倒吊拎起來的野兔。
「你需要肉。」碧綠眼眸甚是冰冷。
「我,不清楚怎麼處理… 還是算了。」覺得有些頭暈,她抿唇搖頭拒絕接受。
自知這樣拒絕很沒禮貌,但靜留無法說服自己接下那本應活蹦亂跳的小動物。赤紅雙眸帶著矛盾看白衣女子。對方打量了她許久。實在看不出在想甚麼。沒有再試圖說服,也沒有再搭話,那人連同野兔消失。


午後潮悶的氣息令她忍不住去泡個澡,洗去一身黏膩不舒適的感覺。探出水面呼口氣,靜留攏起濕漉漉的長髮,低頭看湧泉產生的池水。池水的清澈如夢境般不真實,沒有一般池塘蔓生的水草,沒有包覆石頭的青苔。單色的中小型魚群偶爾僅能驚鴻一瞥,更別說淡水蝦蟹。大半身子露出水面,耳邊卻突然聽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魚總會處理了吧?」
靜留心漏了拍,手邊一件能遮蔽身體的東西都沒有,她只能雙手環胸。有些埋怨的轉頭找人,卻發現水岸處一顆岩石後僅露出半個深藍。她鬆手。
「嗯,沒有問題,不過這池子的魚…」邊說,她向自己的衣物走去。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應該披在那人身上的白袍像是有了生命般撲來並把她包裹住。靜留看到一白一黑殘影落入池中,激起漫天水花,她緊張咬牙。更多怪物陸續出現,所有的腥紅眼睛如猛獸瞄準獵物般緊盯著靜留。她退了步。黑霧高速奔騰卻在接近的前一時被來自池下的白帶纏住頸子扯入水中。


回到岸邊的人趴著,似乎在休息。換好衣服的靜留拿著斗篷走到對方身邊。不能說有多驚訝,剛從水裡出來的人就是頭髮也沒在滴水。赤眸輕眨,她已見怪不怪。單膝跪下,省去慰問,她將手裡的衣物披到那人身上。湖綠碧眼看向她,沒有半分情緒。


傍晚,幾條包在荷葉中的肥美淡水魚被放置在燃燒中的營火旁。


*   *   *


她已經很小心的接近了,可是白衣袍的人仍微轉頭表示會知她的到來。又在盯著月亮瞧。這個人總是這樣,躲在自以為她不知到的地方賞月,同時守護她。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想當然,藍髮人沒有回答。她也不再問,就當作對方已經同意。
「今晚的星星很明亮吶…」說著,不免偷看對方。
那人撇她一眼,低哼聲。玉綠的眼睛專注出神,好像世間的一切都不足以打擾她與月的交流。就這麼情有獨鍾? 有時,她甚至會忍不住忌妒。忌妒她看它的時間遠多於看她的。


然而細看,靜留終究在對方眼角捕捉到那得不到解釋的哀傷與孤獨。月光再美好的夜晚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為此心痛卻又莫可奈何。即使說話技巧再高,面對緊閉的雙唇也無用武之地。沉默總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答案。


「曾經,夜空中只有點點星斗。」
聞聲,碧眼女子柳眉一抬,看靜留。
「而日間的高空中掛著一明一暗,一大一小的太陽,名日與月。」
深紅赤眸半瞇,對上眼,她淺笑。對方隨即皺眉回頭,假裝什麼也發生。


一天,當日月要下山時,一位揮舞著雙手的年邁老者吸引了他們的注意。老者高呼。太陽太陽,偉大的太陽,可憐我小孫女還未從林間歸來,請等等。太陽們無視老者的請求,躲入山後。隔天,當日月將下山時,一對年輕的農家夫妻同時揮舞握著火把的雙手。夫妻高呼。太陽太陽,偉大的太陽,可憐我們還未找到進入森林的女兒,請等等。日一刻不停,回到休憩的山巒中。月卻猶豫了。


故事到一段落,靜留收回觀星的目光轉向身邊的人。那雙清澈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看著她,認真等著。見此,靜留粉唇揚起漂亮弧度。慢了幾拍才意識到故事暫時沒有要繼續,那人眨了眨眼皺眉。靜留好整以暇地看欣賞對方一臉「為什麼要停下來」的表情。


冷風一陣,她不由縮了下肩膀。對方偏頭,開了口又一聲不吭的閉上。靜留低頭思索片刻後主動靠向柔白的身影。藍髮人沒閃避也沒回應。
「… 然後?」略啞的聲音有些猶豫。
靜留費了很大的勁才不笑出聲。


第三天,又到了西落之時,一位滿面憂愁的少女令日月慢了下來。少女高呼。太陽太陽,偉大的太陽,可憐我妹妹在林中不知去向,請等等。日的餘暉消失在山頭,大地卻沒有陷入全然黑暗。月的陰柔白光從未如此耀眼。雪般的純淨光芒領著老者,農家夫妻和少女在森林裡找到了女孩們。人們因此讚頌月是如何在黑暗中為迷失方向的人指引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嗎…」
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忽然的一句話令靜留愣了愣。她看著那人拉了下白色衣袍,回頭再次凝望月亮。綠眸中的哀傷不再濃厚卻仍複雜深沉。兩人間只剩夜行的蟲鳴鳥叫。


風的溫度似乎更低了,靜留將身上的衣服領口拉緊,轉頭看對方。那人賞月的姿勢一點也沒變,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這邊。靜留抿唇暗嘆,該離開了。一陣強風剛好在她起身時吹起,忍不住微微瑟縮,然後… 披上肩頭的白袍瞬間溫暖了靜留的身心。受寵若驚,她微笑回頭卻不見另一人。


*   *   *


日子繼續平凡又不平凡的流逝。


靜留對於那些血眼黑霧的恐懼,只在不知情的第一晚體會到。白袍藍髮人總是在怪物攻擊前出現,給她充分的心理準備時間。雖然有時數量不少,有時體積不小,牠們沒有一隻能真的碰得著靜留。


碧眼女子仍寡言的出奇,但,有甚麼還是逐漸改變了。即便沒有黑霧搗亂,她也會出現。沉默的陪著靜留。


靜留會在平靜的夜晚陪著不需要睡眠的人一段時間。每每說個故事,那人都會認真的聽卻又在事後不承認。沒有再主動替靜留添上披風,但當靜留主動依上時那人會縮短彼此剩下的距離。


叢林間的夜晚有時寒人凍骨。起初幾次靜留都冷得驚醒,無奈添加木材。後來,她幾乎忘了之前有這回事。營火,總是熊熊燃燒著直至破曉。靜留不再需要費盡千辛萬苦收集食材與飲水。技術熟練是一回事,更大的原因是那些東西幾乎是被放在她眼前。


「我的名字是藤乃靜留。」


以為這樣就可以硬賴著要對方告訴她名字。那人沉默。她賭氣說不告訴她,那她叫那人什麼那人就是甚麼。白袖輕甩,碧眸女子回隨便。見靜留一臉泫然欲泣,肇事者嘆氣,不慎自在的放柔語調道名字真的不重要。當然不可能作罷,但看到因失落與哀傷而變色的翠綠眼睛,靜留不忍追問。


*   *   *


白色的身影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第一次落入這種地步,可謂難堪至極。嘖了聲,正要解放更多力量卻晚了一步。一隻怪物鐮刀般的前肢劃了過來,頓時鮮血沾染地上艷綠小草。


「不不不!!! 你在做甚麼?!」
隨著雙眼亮起,耀眼白光掃向四周,黑霧瞬間破散。掙脫束縛,那人抱住靜留。
「不是告訴過你牠們沒辦法對我造成皮肉傷嗎? 為什麼忘了?!」顫抖著,白衣女子從來沒有這麼「情緒化」過。
靜留忍痛微笑。
「抱歉,沒有忘。只是忍不住就…」
「忍嗯… 噓,先不要說話。」那人甩頭,不想再責怪。她輕柔將傷者抱起。


現在才知道她對草藥非常熟識,靜留手按傷口忍著陣陣刺痛看營火邊忙碌的人。
「先清洗傷口。」
也沒等同意,那人掀起靜留衣服,露出左下腹一道血紅開口。以滾水中煮燙過的衣布輕輕擦拭。靜留咬牙強忍但仍不小心哼出聲。那人停頓。草藥敷上的瞬間靜留更是渾身一顫,冷汗涔涔。那人的表情恨不得傷的是自己。


傷口終於被小心包紮好。靜留氣若游絲的道謝卻見藍髮女子不知為何猶豫踱步。還來不及問原因,那人動用白帶的力量將她抬起,待自己躺下才後將靜留放到懷裡。吃驚,但陷入對方溫暖的人沒說話。那人倒是清了清喉嚨。
「你在發冷。」
顯然在為自己的行為做解釋。靜留沒有回應只是勾著嘴角小小一動撒嬌。
「傷的重嗎?」頓了頓,她決定問。
「一定會好的。」平淡的聲音沒有正面答覆。
「如果…」
「沒有如果,我說會好就是會好。」
「啊啦,真是霸道呢…」
藍髮女子沒有說話,她只是稍微收緊環著靜留的手。嘆口氣不知是無奈還是心疼。


「沒有如果,但可以至少告訴我為什麼不說你的名字嗎? 看在這傷的分上?」
沉默。她以斗篷將靜留密不透風的包裹好,思考之餘手反覆的撫平褶皺。靜留任由對方彆扭的細心呵護,沒有過多期望的靠在那人懷裡準備入睡。
「… 我不說,是因為我不知道。」終於,富有磁性的嗓音低低傳來。


我不是普通人,但終究是人。多個世紀前,我重了計。巫毒,我想你可以這麼解釋。靈魂與肉體被強行分開。靈魂被困在這,而肉身已不知去向。我沒辦法告訴你下咒的人是誰又是為了甚麼,因為意識跟著靈魂。


在這神廟被荒廢前,有位神祇留住。祂沒辦法解除咒語但給了我一個交換條件。每隔一段時間,一位被隨機選重的人會踏入此處,這個人將有機會破解咒語。我要做的,便是在這三十天之內與黑暗搏鬥。娛樂,那神祇這麼說。祂的離去並沒有改變當時所訂下的規則,只是那些四眼惡獸更加兇猛。


是的。在你之前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人來了又離開。每一個人的離去,是無限希望。我等著。等著那人找到我並呼喚我的名字。等著哪天睜開眼睛看到的不再是蒼鬱森林。下一個人的出現,是無底失望。一切歸零,必須重頭開始。


時間,在這裡沒有意義,但是我仍能感覺到它的流逝。三個,五個,七個,十個。你若怪我冷淡,我無權反駁。越是接近越是傷痛,相信你不會不了解。過去那些曾在月下暢談,火邊閒聊的人,到頭來,我只希望他們根本沒出現過。向自己說,算了,如今懂得放棄才會有真正的解脫。


三十個。然後你踏了進來。


「話到此,還沒正式向你道歉。你所被迫經歷的一切是我造成的。抱歉。」


互望著,沒人開口打破白衣女子語畢後的寧靜。靜留在那不真實的溫暖懷抱下疲倦睡去。


晨光鳥鳴喚醒沉睡的人,睜開眼睛立刻察覺傷口處的異樣感覺。
「別動。」
平躺的人低頭看到藍髮的對方。睜著發亮的雙眼,那人雙手輕按在靜留傷處。搔癢感傳來,靜留忍不住動了下。
「痛嗎?」那人立刻拿開雙手,焦急的問。
「不會,有些癢…」傷者掩嘴,有些不好意思。
「噢… 那,嗯,就忍忍吧。」


那人極盡所能的小心揭開前晚的包紮。兩人同時好奇的一探究竟。


「啊啦,好厲害呢,你的治癒能力。」
雖說不是完全好,但是傷口像是已經經過三五天的癒合。
「怎麼了嗎?」發現被讚美的人自己一臉驚訝,靜留問。
「沒有,只是… 我從不知道自己有治癒的能力… 從來不需要用。」
靜留眨了下眼睛。
「我從來沒讓任何人受傷… 也沒有任何人未我受傷過。」碧色雙眸撇開目光。


*   *   *


剩下的日子飛逝。


赤眼怪物的攻擊不抵一見牠們便面露怒氣的人。以靜留有傷在身為由,那人幾乎寸步不離地跟著。除了每日固定時間的療傷接觸,靜留在那人懷裡觀星賞月,在那人懷裡入睡。


「明天,通道就會開啟。」
早已輾轉難眠的人,一聽到對方淡淡的話語忍不住撐起身。
「小心你的傷口。」那人蹙眉。
「我們回去看月亮好嗎?」靜留搖頭不予理會對方的擔心。
「別傻了,吹太多風會著涼。」那人輕拉了下靜留手臂要她躺好。
「我睡不著… 陪我聊天?」
「我已經沒甚麼好說的了。不然你說。」


靜留微笑,帶了點苦澀,這是對方第一次主動要求聽有關她的事。受傷的第一晚後,都是靜留吵著要聽她講其他人的經過,其實為的,只是想更了解她。


花了整夜,說了許多。環抱她的人,有時會輕捏她的手臂,有時加深擁抱。營火不到下半夜已剩殘喘紅點,那人欲起身添加木柴卻給她拉住。靜留玩著對方的手指,小聲一句沒有必要。


睡不著的寶紅色雙眼與無須睡眠的玉綠色雙眸看著木炭中的殘火熄滅。


天邊逐漸發白。靜留忍不住顫抖,她握緊腰間對方的雙臂。那人的目光卻轉為冷淡。


嘶! 一樣晶亮的小東西憑空出現,靜留伸手要接卻給對方搶先一步。


「起來吧,通道好了。你成功了。」那人溫柔的扶著靜留肩膀將她撐起。
「那是甚麼東西?」站妥,靜留緊盯對方握起的拳頭。
「沒甚麼。」
「明明已經要離別了,還不願意告訴我嗎?」
「不是說會找到我,又怎麼算是離別? 是暫別而已。」那人扯了下嘴角。
「你說謊,你沒有把實情全部說出來。」瞪人的赤眸沒有怒氣全是心痛。
「靜留…」
「拜託。」


嘆氣。那人攤開手心,一個新月形的銀色小東西閃著非凡光芒。靜留伸手要拿,卻給避開。那人重新握拳,碧眼躊躇,焦慮、矛盾。靜留沒有收回手而是伸出另一手,上下握住白皙的拳頭,柔和的望著對方。


「… 答應我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我才把它給你。」
「這不公平,你沒有說它的用途。」
然而藍髮女子決心已定,她毫不退讓的堅定神情最終勝出。
「出去後,找到我,把它交到我手中並呼喚我的名字,我便能離開這裡。」
接下新月型的媒介,靜留雙手微顫,胸口砰動異常。
「我要你答應的事。10年,如果在10年的時間內你找不到我,丟了它。」
「丟?」靜留一愣,猛的抬頭看悠然淡定的人。
「丟掉它,你就會忘記在這裡發生過的一切。別忘了你已經答應過我。」
靜留抿唇。
「我會找到你的,我一定會…」她止聲,因為綠眸中的哀然。
想必,她不只一次聽到這樣的承諾。而這些承諾便是加深失落的罪魁禍首。


應該是通道的拱門看不出甚麼特別。看著另一頭,她靈光乍現,隨即為自己沒更早想到而發笑。


「不然這還你。」她轉身面對藍髮女子。對方瞠目愣在原地。
「我也留下來就好了。」
翠綠中的驚訝轉為帶點無奈的溫柔笑意。那人抿唇搖頭。
「30天有它的原因。你的身體會無法承受恢復正常靈力的空間。」


她應該真是非常自私的人。靜留咬著下唇,垂眸自我分析。
「那麼,至少… 至少告訴我你相信我會找到你…」


輕輕捉住自己上臂的手,是那麼的溫暖,靜留忍著內心躁動看向藍髮碧眼的女子。
「… 我相信你,靜留。」對方似乎花了番功夫才能如此鎮定。


*   *   *


人去樓空的辦公大廈裡,有盞燈在黑暗中孤獨亮著。左手捏著剛送到的機票,右手緊握項鍊上的銀色新月。那位一身古典氣質的優雅栗髮女子在本應舒適的柔軟皮椅中發顫。五年。研究所畢業,進入理想公司,順利升遷主管。


顧請世界各地有名的刑事素描畫家,製作數十張不同版本的尋人啟事。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到底應該會是甚麼樣的眼神? 獎金以倍數翻漲,專線死寂無聲。重金聘請勝過國家指名實力的駭客,在無遠弗屆的網路中搜索。那些天才,錢收到會良心不安,不出多時紛紛主動退出。


她對著頭像無聲流淚,畫裡的人其實一點都不像那人。那人,更加的沉穩,更佳的美麗,更加的冰冷。


七年。換了三個工作,最後辭職回到學校。當時的專業無法幫她找到那人。必須換掉。性別、年齡、血型、人種、DNA、指紋,不管哪種搜尋表格,十項她有八九項填不出來。心理剖析,行為分析,人格臆測,不犯罪,每個人都大同小異。她甚至找人催眠只為記錄自己恐怕無意間漏掉的細節。黑白不辨,公私不分。紙鈔鑽石,熟識新友。無所不用其極。那個空間的一個月,這個空間的三十個小時。如此短暫的時間,她遇見無法遇見的人,失去無法失去的人。緊擰著銀色新月成為她不需要雙手時的唯一動作。


九年。她怕自己將會食言,怕那人期望轉為失望,怕每一個看不到那人的日子。早已只剩一條疤痕的傷不痛,心卻疼得令她起不了床。於是,她買了那張機票。


「客人,如果需要導遊的話,我很樂意為您介紹。」包車司機友善的提議。
她僅只是微笑點頭。眼角,另一輛包車停著。那司機正靠著椅背打呼。


門,沒有理由現在開啟。但如果有。她希望不是另一車的任何人進去。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的陌生。恍惚中,看到的是她所在的那個空間。走著。忍不住輕撫石苔表面,想著那人站在石壁上翹望,拖地長披肩垂落的英姿。


走著。


走著。


吃驚。


她停下腳步。


米色休閒上衣,白褲黑靴。藏藍長髮整齊盤著。拱門前的女子一手插腰,碧綠的眼睛打量入口。不可能不是她。


「請問有事嗎?」
冰冷眼睛麻木看著伸手抓住自己的赤眸女子。靜留沒有時間感到不好意思。這樣的眼神讓她更加確信自己找到了。
「你…」
「親愛的,怎麼了嗎?」
赤紅的眼睛因驚訝而微瞪,她鬆手。看向聲音來源前,靜留迅速瞟眼女子的手。那枚婚戒令人窒息。


「啊啦,真不好意思。一時認錯人了。」靜留不動聲色的塘塞。
「哈,這樣麼,不打緊,這種事常見的很。」男人說著走上前便牽起女子的手。
靜留見她看自己丈夫的表情跟看她的根本毫無差異,胸口的痛楚勉強降到可以忍住。
「蒼,你如果還想參加晚點飯店的牙雕會,我們需要現在出發。」藍髮美人低頭看了眼手錶,事不關己的平聲直敘。
「喔好。那麼,幸會。」向靜留禮貌頷首致意後男子轉身帶頭離開。
嘴角掛著眼睛不可能會有的笑意,她目送兩人。


牙雕晚會。這種高價物品的買賣會不是隨便一間飯店都能舉辦的。沒花多少時間,盛裝打扮的栗髮赤眸美人出現在白象殿飯店門口。


「不好意思~」
靜留看準目標,搭住一位櫃台服務人員。用點小技巧,外加幾張鈔票,她輕鬆混進晚會。靜留很快找到在人群中暢談的男人,卻不見那個令她念念不忘的女子。


明明就在眼前,為什麼又找不到? 平時的從容冷靜眨眼磨耗殆盡。正準備要一旁服務生去請那男人借步說話,深藍的身影從她面前走過。


「藤崎小姐。」
陽台上的人回頭。
「又是你。有什麼事嗎?」
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聲音,靜留卻感到雙眼酸澀。
「抱歉如此唐突,想請問你出嫁前的姓氏。」
「有甚麼原因嗎?」即使問句,語調也毫無起伏,迷茫的綠色眼睛眨也不眨。
「我有位非常重要的朋友請我交一樣東西給你,但在聽到你的名字前,我不能。」
「那麼,可以先請問你那位朋友的名字嗎?」
沒了靈魂,卻全然不是具無法思考,任人擺布的空殼。靜留苦惱一笑。
「抱歉,我同時答應了那人要替她的身分保密。她說,你會終究會知到她是誰。」


綠眸看著赤色的,眨也不眨。靜留看不出那人在想甚麼,但至少,碧眼的主人沒有要趕她走的意思。深呼吸,漫步接近。微笑。再多句話只會誤事。


「玖我。」
心跳轟隆,靜留牽起夏樹的手將銀色新月輕按在她掌心。
「玖我夏樹。」
「是的,你…」
不知甚麼斷裂的清脆聲響。眨眼,美麗的碧綠眼睛清澈,靈動。靜留屏息看著面前的人。


「…… 靜留…」夏樹看著雙手握了握拳,再看向深紫色小禮服的人,啞聲。
赤眸美人雙手摀嘴,壓抑的淚水涔滿動人的眼睛。
「你… 你找到我… 你真的找到我…」


夏樹牽起靜留的手,展開笑顏。而靜留,她再也忍不住的上前緊緊抱住思念的溫暖。雖然愣了下,夏樹毫不猶豫的回抱,輕撫對方。
「答應過了不是?」靜留在那淡香迷人的頸窩小聲道。
「我知道,但是… 對不…」
「不,夏樹不用道歉,我知道… 我也…」


兩人心知肚明對方所擔心,覺得過意不去的事。話,是多餘的。退出懷抱,靜留已額輕抵著夏樹的,她們相視而笑。


「親愛的?!」
聞聲,靜留回過神嚇了一大跳。被喜悅沖昏頭,居然忘了還有那男人。她抓住夏樹肩膀幾乎是用推的,拉開彼此距離。夏樹柳眉一挑,很快牽住靜留鬆開的手。
「夏樹… 那,那位是你的…」
「我知道他是誰。」
半瞇眼,藍髮女子的聲音變了調。陽台上的第三者面色一下僵硬而難看。相握的手,靜留赫然發現婚戒不知去向。夏樹向前一步。


「你,你要做甚麼?」男人皺眉。
「我? 我要殺了你。親.愛.的.」碧眼被白光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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