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奧拉小姐,您有訪客。』
「知道了,謝謝。」雖然很確定今天下午沒有任何預約,靜留習以為常的向電話另一端的櫃台人員道謝。


隨著敲門聲,靜留放下手中資料,取下眼鏡對進來的人微笑。
「您好。」夕陽橘髮的女子禮貌點頭問好。
認為對方就是訪客,靜留起身欲迎接,隨即,她注意到女子右肩上搭著一隻手,感到一絲好奇,靜留偏頭不再急著先表示甚麼。


「靜留•薇奧拉小姐嗎? 您好,我是夏樹•庫魯卡。」
隨後跟著出現,自稱夏樹的藍髮女子淺淺一笑,將一眼便知道是訂做的別緻拐杖換到左手,彬彬有禮伸出右手,一雙蒼綠的眼睛看著前方但不是靜留。
「庫魯卡小姐你好。」縱使驚訝,靜留不可能讓自己的感覺赤裸表現出來,她大方微笑握住對方的手。
「這位是鴇羽舞衣。」
被帶到會客沙發上坐下,夏樹微轉頭向靜留介紹身邊的橘髮女子。兩人同樣握手問好。


「請問有甚麼事是我可以為庫魯卡小姐做的嗎?」靜留一面幫兩位客人倒剛送上的熱茶,一面含笑問。
「是的,我有事相求。今天來訪是為了貴館的最新油畫收藏〈屠龍〉。我希望能跟貴館租借〈屠龍〉為期兩個月的時間。」眨眼似乎是習慣動作,畢竟夏樹的雙眼幾乎沒有轉動。
「啊啦,這可不是一般的請求呢,能問問為什麼想借這幅畫嗎?」靜留揚眉但是並不急著拒絕。略微到驚訝,畢竟博物館還沒安排何時展出剛入手的油畫,也沒有對外公開這個消息。
「… 為了研究用。」夏樹抿唇微笑不容置疑肯定到。在舞衣的幫助下拿起茶杯,她淺嚐口茶。


〈屠龍〉在被贈與博物館前其實已經被多位有名的研究人員詳細研讀過,如果有管道,要得到所有相關紀錄資料應該不困難。靜留好奇為什麼面前這位明顯身家背景不凡的女子會想要大費周章的親自借畫研究。再說,一位雙眼看不見的人居然會對畫有這麼大的興趣,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單純。


「… 當然,我很清楚這幅畫的價值,如果您希望,我可以將整個保全規畫表寄給您審核。」
庫魯卡小姐態度穩重嚴肅,沒有分毫逼迫意思,耐心有佳。略低啞的聲音流露真誠的態度。仔細打量兩位訪客,靜留找不到任何值得懷疑的蛛絲馬跡,然而一幅價值連城的名畫本來不應該隨便出借,她微笑婉轉表示這種事需要一些時間考慮。


庫魯卡小姐沒有表現出對這樣的回答有任何不滿,相反的,她笑容加深,起身鞠躬對靜留願意抽空與她會面表示感謝。言行舉止間,靜留隱約感到對方有最終必定可以借得到畫的自信。


*   *   *


「問夜狼堡嗎? 您從轉角那間烘培坊旁邊的石鋪道路走,大概二十分鐘的車程就會看到古堡囉。」被攔下來問路的人面帶微笑,友善給予指標。
靜留道謝,換檔時仍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去拜訪庫魯卡小姐。因為出差地點離這個小鎮只有一小時車程的距離,她決定利用順便多安排幾天的休假時間去看看最後決定出借的〈屠龍〉。電話裡,鴇羽小姐說夜狼堡的主人非常歡迎靜留的來訪,可是畢竟不是直接跟庫魯卡小姐溝通,總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隨著距離縮短,略微不安的心情被少有的興奮取代。夜狼堡是屈指可數,仍屬於當時出錢建蓋家族的古堡。這除了展現庫魯卡家的雄厚財力外,也讓這棟歷史性建築擁有保存最完整原始裝潢的頭銜。換句話說,光是建築本身就有著絕對的參觀價值。


二十分鐘後,靜留看到了位於山腰上的雄偉夜狼堡,像匹趴伏在領地中心的灰狼,威不可侵。看到了,可是是從一段距離外看到。車子從主要道路轉入岔開的一線道小路。


古堡的金屬大門敞開,靜留於是長驅直入。門鈴渾厚的音質令人肅然起敬,可以猜想同樣有段不短的歷史。靜留等了等,正想再按一次,門被一位老婦人打開。沒料到會有其他人在古堡中,靜留一時微愣眨眼但很快微笑自我介紹。老婦人立刻會意點頭,友善的笑著說舞衣有交代過她的來訪並請靜留隨她入內。


「庫魯卡小姐在書房,前面左邊第二間就是了。」老婦人清楚的給予指引後轉身離開。


書房的門並未緊閉,開著條細縫,走近的人聽到一個小女孩的朗朗讀書聲從裡頭傳出來。短暫思索,靜留一聲不響緩緩推開門。


椅背對門的扶手沙發椅上,毛色黝黑發亮的杜賓犬抬頭轉向靜留,雖然傷了一隻眼睛,剩下的那隻炯炯有神,機警的盯著來人。面對門的超大書桌上,原本閱讀中的小女孩也停下故事,眨著晶亮眼睛興味盎然打量靜留。


「怎麼了嗎?」庫魯卡的聲音從杜賓犬所在的那張椅子中傳來。靜留看到一隻手拍了拍大狗耳朵直豎的頭。
「夏樹姐姐有客人。」小女孩說。
「嗯? 咦? 是嗎!」
杜賓犬因為夏樹猛地站起身,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順勢跳下沙發,失望的看著主人。
「下午好,庫魯卡小姐。」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一下沒注意時間。」夏樹皺眉搖了搖頭,很是抱歉。
「啊啦,沒事不用在意。」


靜留微笑走近,同時也向書桌上的孩子揮揮手親切打招呼,女孩的小臉蛋因此一下脹紅。夏樹找到擱置在椅子旁邊的手杖,摸著桌緣到小女孩身邊,她先找到女孩所坐的椅子位子後抬起手。靜留還不是很了解對方打算做甚麼,小女孩倒是已經很自然地抓住夏樹的手往自己頭上放。夏樹抿唇,嘴角微揚,拍了拍孩子的頭交代她自己乖乖繼續讀書。


「那個孩子…」跟著夏樹離開書房,靜留一面留意不知何故一直緊迫盯著她看的大狗,一面忍不住好奇問。
夏樹解釋那孩子叫艾希是婆婆的孫女。夜狼堡有太多房間,舞衣一個人當然不可能打掃的來,所以每週三天固定請婆婆一家來清理。艾希的家長在忙家事時,夏樹常常就會陪著小女孩看書。


「薇奧拉小姐喝茶吧? 記得上次拜訪時的茶很不錯。」
「是的,庫魯卡小姐也喝茶?」
「不常喝,不過好茶葉不少… 都是別人送的。」


走廊上,靜留刻意放慢腳步跟著夏樹的速度。大狗隔在兩人之間,多數的時間不是注意主人而是靜留。或許因為是在自己家中,夏樹行走的速度沒有靜留預想的慢,她自若跨步走著,手杖碰擊地面的次數也不多。


兩人來到香氣四溢的奢華廚房,裡面的人看到夏樹和靜留驚訝一楞,連忙把手中的烤盤放下。


「庫魯卡小姐,您的客人已經到了啊? 需要甚麼嗎? 泡茶?」年輕婦人微笑向靜留點頭打招呼,邊脫手套邊問。
「嗯,那就麻煩了。」夏樹頷首,一面從容摸索,從櫥櫃裡拿出一個小碟子。
「要盛餅乾是吧? 請讓我來,燙到可不好。」年輕婦人放下手邊的茶具。
「先嚐一點吧,不過小心燙。這是舞衣知道你要來特地準備的。」
夏樹接過盛了餅乾的小碟子,轉身差點角度的遞給靜留。


艾希的媽媽問過夏樹茶準備好後要送到那個房間,她要古堡主人跟客人別在廚房裡等,先去坐著聊天休息。認為無不可,夏樹於是領著靜留離開。


寬敞清涼的走廊,一邊是房門雕飾華麗的房間,一邊是整排對著中庭的窗子。外頭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進到室內,溫暖了主要採用石頭建造的古堡。百花綻放的院子美不勝收,靜留看了很是喜歡卻又忍不住把大部分的注意力留在夏樹身上。


一開始認為純粹因為覺得對方眼睛不方便,多加留意算是出自關心的反射行為,可是靜留現在有些懷疑自己這麼做背後的真正原因。表面上大方坦然的藍髮女子,身上卻有給人說不出的神祕感。


或許是因為夏樹說話時從來沒看著靜留的眼睛,或許是因為那一雙翠綠色的眸子蒙著一層迷離薄霧。或許只是因為夏樹是靜留遇到的第一位盲人,一切出自人性的好奇心。可能的原因很多,事實就是靜留發現自己從進來夜狼堡並見到夏樹後,她的視線沒辦法離開對方多餘一分鐘。


「這邊請。」夏樹不著痕跡的摸了下門上的雕刻,轉動把手。
深色實心木門之後彷彿時空在房間內扭曲融合,屋牆上色彩濃郁的雕飾和石砌壁上一幅幅等比暗色肖像畫與純白為主的機器形成強烈對比。靜留不可思議的看著研究設備齊全的明亮房間。


「〈屠龍〉在這裡。」古堡主人一手搭在唯一運作中的機器上。
那是台讓研究人員可以窺看油畫表面下層的掃描器,靜留自然非常熟識這類設備。唯一感到困惑的地方,即便掃描器連接投影機,可以將油畫細節縮放到等同一面牆的大小,看不到的人依然是不可能看得到的。靜留若有所思打量房裡另一個人。


「在想我看不到這麼做有甚麼意義吧?」摸著愛犬的頭,夏樹像是感覺到對方的視線,她不以為意淺笑。
「啊啦,我可甚麼都沒說呢。」靜留小吃一驚但笑著從容回應。
「薇奧拉小姐,一個人如果對一件事有足夠的熱誠,沒有甚麼事是做不到的。」夏樹微笑,她沒有光澤的玉綠雙眼偶然動了下。


艾希的母親送來熱茶、點心,兩人在研究室又聊了一段時間。談話間,多數是夏樹興致勃勃的問靜留有關她這次出差在其他藝術博物館的所見所聞。古堡的主人似乎對歷史性的畫作、物品都極具興趣且學識淵博。


下午茶結束,夏樹帶著靜留在古堡中大致參觀。靜留在工作室發現一幅未完成的油畫。細節驚人的寫實夜景畫中,枝葉草皮像是在晚風中擺動,叢林裡的動物像隨時會跳出畫框。靜留手撫著臉,傾身瞇眼仔細欣賞半成品,飛騰思緒使她一時沒聽到夏樹說了甚麼。


「… 很驚人的畫工呢。」
「啊,要是舞衣在,她聽到一定會很高興。」
「這是鴇羽小姐畫的?」
「薇奧拉小姐不會認為是我的作品吧?」
「啊啦,總覺得如果是也不會更驚訝呢。」
夏樹爽朗的笑笑搖頭,請靜留一起往下個房間走。


太陽緩緩來到西邊的山頭,深綠的山林鋪上層溫暖橘黃。艾希跟著父母親來向夏樹道別。小女孩已經喜歡上古堡的客人,拉著靜留邀請對方參加明天晚上小鎮的迎春慶典。看女孩討喜的可愛模樣,靜留不忍心拒絕,點頭答應。


「那麼庫魯卡小姐、薇奧拉小姐晚安,我們回家了。薇奧拉小姐也別太晚走吧,天色暗下來後山路不好走。」艾希的母親在最後好心提醒靜留。


艾希家的休旅車開出鐵門,古堡陷入針落可聞的寂靜。


客廳裡,難得一見還運作正常的老爺鐘因為整點發出沉穩聲響。真是打擾了對方不少時間,靜留決定告辭卻困擾發現舞衣還沒有回來。一問之下才知道舞衣居然是出遠門,沒有兩三個禮拜是不會回來的。靜留這一離開,在這偏僻山裡的孤獨大屋中就剩夏樹一個人。


「不用擔心,我還有迪蘭陪著。」夏樹語調輕鬆自在,揉揉頭貼在她大腿側撒嬌的愛犬臉頰,淡淡一笑。


猶豫,但是靜留總不好主動要求留下來照顧對方。怎麼想都不合適,再說舞衣和艾希一家人都可以這麼放心的一走了之,她一個外人又何必這麼擔心。靜留再次感謝夏樹的熱情招待,在夕陽餘暉的陪伴下駕車駛離古堡。


*   *   *


小鎮廣場人聲鼎沸,隨處可見家長帶著嬉戲的孩子或彼此依偎的情侶逛遊攤位的身影。靜留一個人欣賞街頭表演,嘗試了些沒見過的食物、點心,同樣安然自得。


在手工攤位前,她看到一本牛皮封面燙著黑狼與古堡圖樣的筆記本。靜留想到了夏樹,想到那人這個時間絕對是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石牆內。相較小鎮廣場熱鬧的環境,夜狼堡肯定安靜清冷。


反應過來時,靜留已經一面掏皮包裡的車鑰匙一面往停車的方向走。雖然這樣冒昧打擾不是她一般會有的行為,此時的靜留忍不下想去看看夏樹的衝動。


「靜留姐姐~」艾希稚嫩的聲音喚醒陷入思緒中的人,靜留眨眼轉頭。
「啊啦,這不是艾希嗎。晚上好喔。」靜留嫣然一笑,手撐在膝上彎腰打招呼。
「晚上好,靜留姐姐已經要走了嗎?」
「嗯,想去看看庫魯卡小姐。」
「如果是這樣,帶上這個點心吧,庫魯卡小姐很喜歡這甜品。」艾希母親將手中的袋子遞給靜留時,臉上的表情有不知為何的驚訝與欲言又止。


山路漆黑,對開慣市區道路的靜留來說,車頭燈能照亮的範圍實在太狹窄,決定打開遠光燈。前方道路頓時清楚許多也不再需要太過小心翼翼,靜留的心思這才飄到艾希母親說的話。夏樹•庫魯卡,夜狼堡當今的主人,從小就沒有人在太陽下山過後見到她。不僅因為她本身不會在天黑後外出,即便古堡舉辦餐會宴請客人也都會在太陽下西落前結束。


令人好奇的行為,鎮上的人不免會有各種揣測。揣測,但不是毀謗的流言蜚語,畢竟受過良好教育與擁有顯赫家庭背景的夏樹,在眾人眼中是非常值得尊敬的人。靜留當然也很喜歡夏樹那超脫現代,貴族待客的禮儀,不過她同時也注意到兩人間被對方刻意加寬、謹慎保持的距離。夏樹舉手抬足,若隱若現的自我保護隱形隔牆在靜留眼裡清晰可見。


看眼副駕駛座上的點心袋,靜留實在沒有把握這個時間去,古堡的主人會用甚麼樣的心態接待她。


屹立不搖的老舊金屬大門似乎改裝有感應器,車子才接近便緩緩開起,好像早已等著歡迎今晚的客人。


門鈴響起不久,靜留聽到門後一陣倉促奇怪的刮搔聲。腦袋還來不及分析聲音的可能來源,門被拉開一條縫。幾乎同一時間,靜留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她小心推開門向裡面探頭。


沉默站在玄關的迪蘭,渾圓烏黑的眼睛,明亮專注的盯著來人。靜留暗想果然是這隻大狗,但也暗暗好奇為什麼這一臉不歡迎她的孩子會替她開門。將門推得更開好走進去,迪蘭往後退了幾步,仍是一張不能更嚴肅的臉,極短的小尾巴卻搖了起來。


「迪蘭? 你甚麼時候變得會幫忙開門了?」
隨著聲音,玄關的一人一犬同時抬頭看樓梯最上方的人。夏樹手扶樓梯把手,上半身陷在陰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晚安,不好意思這樣冒昧來訪。」
「薇奧拉小姐?」


夏樹聲音中只有驚訝,這讓靜留稍微放心不少,她輕輕關上大門,將入口小燈轉亮後感激的摸摸迪蘭的腦袋瓜。


「請問有甚麼事嗎?」閉著眼睛,夏樹扶著樓梯看起來格外小心的下樓。
「剛在迎春慶典上,聽說你喜歡吃烘培坊只在慶典晚上才做的甜餅所以帶了一些來。」
「啊… 其實可以不用這麼麻煩的…」夏樹蹙眉搔搔臉頰,沒有不高興但明顯的不是很自在。


往客廳走的路上,靜留發現夏樹不知為什麼,眼睛閉得很用力,眉頭都因此糾結。
「眼睛有不舒服嗎?」出於關心,靜留問。
「嗯? 不,沒有,沒事不用擔心。」夏樹急忙一手掩飾眼睛,慌張的態度令人費解。


然後靜留又發現另一件讓她更加困惑的事,夏樹居然沒有帶手杖在身邊,她基本上是摸著牆在帶路。靜留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注意到的事情。


「啊啦,庫魯卡小姐手杖不會壞了吧?」
「甚麼? 沒有,沒壞,我… 把它留在書房裡。」仍閉著眼,夏樹面色懊惱的嘆氣。
「要我幫忙去拿過來嗎?」
「不用沒關係,我去就好。」夏樹連連婉拒。


雖然對方這麼說,夏樹現在的樣子讓靜留忍不住擔心。考慮到夏樹都那麼清楚拒絕了,靜留決定為以防萬一還是悄悄跟在後面。一個轉角後,她大吃一驚。


夏樹放下摸著牆的手,健步如飛,連體型修長的杜賓犬都需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主人的速度。靜留躲回前一個轉角,不敢再跟。有這種速度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夏樹明顯看得到,而且是在走廊燈沒有全開的昏暗狀態下。


靜留快步回到客廳,無心坐下,她手搭在沙發椅背上站著。不習慣思緒如此混亂,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從第一次見面到昨天早上來訪,夏樹給人的感覺不像假裝失明,可是為什麼現在看得到? 是她看錯誤會了吧?只有在夜晚看得見的人,能在黑暗中行動自如的人,有這種可能嗎? 沒有人見過太陽下山後的庫魯卡小姐。夏樹這是有意保密的意思,為什麼? 如果夏樹真的在夜晚看得到,這個祕密如此不巧被她發現的結果會如何? 


中斷思緒。夏樹還沒回來,靜留抿唇。以剛才看到對方行走的速度,靜留很確定夏樹應該要回來了才對。太多的未知,即便懂得不應該衝動行事,靜留不想要就這麼坐著乾等。


明亮的廚房有細碎的聲音。


把攪拌勺子放入水槽,夏樹將兩杯冒著煙的馬克杯放上托盤,端起轉身。與站在廚房口的人對上眼,她嚇得狠狠倒抽氣,往後急退一步下扭到腳踝。


靜留趕在對方跌倒前即時連著夏樹的手抓住托盤。


看著那雙清澈漂亮的碧綠眼眸因為驚嚇過度而瞪得斗大,靜留原本接近焦慮不安的情緒頓時平靜緩和下來。夜狼堡的主人慌張的神情如同初次離巢,面對外在事物措手不及的幼狼。直覺,靜留不認為會露出這樣神情的人會做出甚麼傷人的事。


「放,放手。」夏樹啞著聲音,強作鎮定要求到。靜留也不勉強,合作的鬆開手但是沒有退開。


夏樹麻木的將托盤放下,一手扶額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吐氣。她抿成一條線的粉色薄唇幾度皺起,眼睛也瞥了靜留兩三次,表情糾結的很。靜留也不急,她雙手環著自己,斜依在大理石流理臺上,沉默看著夏樹。當碧綠雙眼一看向她,靜留露出溫柔笑靨。大狗低吠,夏樹眨眼。


「我… 希望你冷靜聽我解釋。我出生時便看不到,但不知道為什麼在夜間雙眼視力會恢復,只是這樣,我不是吸血鬼、狼人,或是惡魔甚麼的。」
聽這話,看夏樹猶豫但非說不可的表情,靜留意外眨眨眼,忍不住掩嘴噗哧笑出聲。
「你,你笑甚麼? 我很認真。」夏樹皺眉,白皙的臉頰透了點紅。
「啊啦,我倒是沒有想到那裏去呢,夏樹會不會擔心太多了。」靜留搖頭表示抱歉,抿起的雙唇仍頻頻想往上揚。


眉頭險些相碰,夏樹低頭看迪蘭一副在怪罪愛犬逼她這樣解釋。叼著主人手杖的大狗歪頭動了動小尾巴。嘆口氣,夏樹手指點了點眉心,重新拿起放有熱飲的餐盤。


「我沒問就擅自沖了兩杯熱可可,薇奧拉小姐喝嗎?」不知仍為甚麼事情苦惱,夏樹無奈洩氣問。
「叫靜留吧。熱可可很適合搭配甜餅呢,謝謝。」靜留打量表情一下子多了許多的古堡主人,感到新奇外也覺得這樣的夏樹又多了點吸引力。


客廳裡,兩人對坐。夏樹摸著頭枕在她腿上的迪蘭,看著優雅喝著熱飲的靜留。大狗一直盯著主人手上的餅乾,不時舔舔嘴看看人,直到夏樹從新把餅乾放回碟子中才放棄的閉上眼睛。靜留沒有想到會被這麼毫不掩飾地看著,有些意外但一如以往表現得淡然自在。


「怎麼了嗎?」雖不介意,總還是想問一下。
「嗯? 呃… 沒有… 抱歉,只是… 除了舞衣跟命,我沒看過其他人,至少沒有當面見過…」
「啊啦,這樣麼,那所以夏樹見過我的照片?」靜留莞爾,半開玩笑半認真問。
「看過。我多少會好奇談過話的人長甚麼樣子,所以會習慣性去找來看看。」拿起馬克杯喝了幾口,夏樹不認為有什麼不好承認,聳肩回答。
「那~ 盯著我這麼久有甚麼感想?」靜留瞇眼,有意捉弄對方的壞心問


絕對是沒想到靜留會這樣直接問她,夏樹吃驚的眼神一目瞭然。看著那雙靈動的眼睛,手足無措的短暫迴避目光,靜留越發喜歡上這個沒多久前她還認為有必要提防的人。


「… 一定要說的話,你很漂亮,遠比照片上更漂亮,雖然照片上的已經很好了。」
靜留微頓,各種讚美的話可以說是從小聽到大,比這更討人歡心的說法也已經聽到麻木的地步了,可是夏樹認真、誠心的回答卻另她少有的感到臉頰正微微發燙。
「我知道我見的人不多,基本上沒有可以做為標準的樣子,純粹就是感覺… 如果讓你不高興了,我道歉。」夏樹自然搞不清楚靜留現在的想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她抿唇尷尬補充。
「啊啦,女孩子,只要是讚美的話都喜歡喔。不過夏樹這樣說會讓人誤會的。」靜留嫣然,別有用意瞇起眼睛。
「那當我沒說。」夏樹短暫一楞,垂下眼睛低聲說。耳根,似乎染上點紅。


趁著氣氛不錯,靜留想更加了解這位不斷讓她有新發現的古堡主人。夏樹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夜晚看得到的原因很簡單,她不想被抓去研究。會這麼擔心除了因為這奇怪的「日盲症狀」以外,夏樹在太陽下山後的視力不僅恢復而且是超出常人的好。她能在一般人無法適應的黑暗下輕易辨別遠距離外的任何細小物品,如貓科又如鷹類的視力能力。夏樹都這麼說了,靜留認為沒有必要再問那幅未完成的畫是誰的作品。


熱可可冷了,寬敞的空間溫度降低的快。古堡主人熟練將壁爐點燃。清澈綠眸映著舞動的橘紅火光像是剛從煉爐中取出的琉璃,反射各種光影色彩。沉悶的雷聲使得各有所思的兩人同時看向夜黑的窗外。


「糟糕,今年第一晚的迎春慶典可能要早點收攤了。」夏樹走到窗邊,瞇眼自顧說著。
「夏樹真的像鎮上的人說的,一次慶典都不曾參加過嗎?」
「其實小到沒有映像的年紀曾經去過。沒辦法,畢竟辦在晚上。」夏樹轉頭釋懷笑笑。


又一聲悶雷,這次和著打亮半邊天的閃電。轉身面對靜留,夏樹開口正不知道要說甚麼,傾盆大雨驟然落下。驚人的雨量,外頭的山林夜景變得模糊不清。靜留看著像被蓋上一層薄紗的窗子,一時不知該說甚麼好。雨夜山路不好行車,這個樣子看來短時間內不可能離開。


古堡面積可觀,前天下午短短幾小時當然不可能走遍。雖然沒試過獨自招待客人這麼久,夏樹幾經思考決定陪靜留繼續參觀夜狼堡。


「這裡是音樂廳…」
靜留傾身欣賞純白雕花的平台式鋼琴,夏樹手機響起。接通電話的人沒多久表情嚴肅不少。無意偷聽,不過電話似乎是跟公事有關,靜留沒想過要問夏樹從事甚麼行業,畢竟以庫魯卡家族的財力,就算不工作也沒關係。


「… 當初說我有兩個月的時間…」
夏樹說話的內容引起靜留的注意。
「… 你說甚麼? 不,你確定? 怎麼可能?」夏樹轉頭短暫看眼靜留,碧眸神色複雜。
那樣的神情使得靜留忍不住開始好奇是甚麼突發狀況,如果真有甚麼問題,又是不是跟她有關。一時也沒有甚麼可以推測的根據,她假裝不在意,拿起掛在牆上的小提琴看。


仍通著電話,夏樹舉手彈指,原本一進音樂廳就找地方趴下休息的迪蘭從地上彈起,如出弦箭羽,飛也似衝出房門。
「… 舞衣不在,她前幾天出發去找剩下需要的材料… 你真的確定? 他們從未這麼接近這裡…」
夏樹又瞥靜留一眼,大概覺得繼續在同一個房間講電話不合適,她跟電話那端的人說等等後開門站到走廊。


「發生甚麼事嗎?」
結束通話,夏樹握著迪蘭拿來的手杖,心煩意亂的回到房裡,靜留立刻走到對方身邊關心問。
「… 嗯… 對不起,這樣請求可能太過突然… 可是能請你今天晚上留下來嗎? 」夏樹順了順自己一頭長髮,煞是難為情地垂眼低聲問。
「…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可以問為什麼嗎?」嚴格講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就靜留看,以夏樹的個性,沒有特別原因會這樣要求的可能趨近於零。
「剛才那通電話… 簡單說,我不… 我不想,我認為今晚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不是很理想。」


夏樹的臉隨著靜留看的時間越長越加通紅,靜留微笑,但表面下正不動聲色揣摩對方開口要求的真正原因。
「如果是這樣,那要是夏樹跟我走呢?」
「天氣不適合,而且… 我不想冒夜視力可能被發現的風險… 靜留要是覺得不方便沒關係,絕對不用勉強。」
夏樹這麼一說,靜留於是暫時不再多想,先答應留下。


雷聲轟隆,大雨滂沱。在音樂廳裡又聊了一會兒,靜留沒法無視夏樹的心不在焉於是主動說希望就寢。夏樹領著客人來到其中一間套房,用品齊全的房間舒適但溫度偏低。古堡主人離開前將壁爐點燃並大致告訴靜留如何添柴。


*   *   *


睜開眼睛,棉被上,冷白月光與窗格陰影清晰分明,暴雨似乎停了。不清楚現在是幾點,靜留本來只是想看眼時鐘最後卻下床走到窗邊。撥開窗簾一角,想看看深山夜景,她多眨了幾次眼睛才能確定自己真的沒看走眼。


一個說不上大但也絕對不小的詭異黑影在樹梢間跳動。凝神觀察,還沒理出頭緒,靜留發現黑影不只一個。目光跟隨其中一個移動的漆黑形體,莫名一陣寒顫。靜留匆匆套上一件浴衣離開臥室。門縫透光的房間給人安心溫暖的感覺,靜留輕敲門後進入。沙發上打盹的迪蘭抬頭,直挺的雙耳同時轉向來人,大狗好奇歪頭。


夏樹不在房裡,可是研究〈屠龍〉的掃描器還在運作。工作桌上放著幾張設計圖和一個掌心大小,做工精緻的金屬槍頭。觀察細膩、記憶超群的人很快發現槍頭的造型跟油畫上白甲騎士所使用的長槍槍頭有異曲同工之處。為了確定,靜留自行打開投影機。正在將畫面調整放大,投射在螢幕上的畫面卻起了變化。靜留吃驚看著騎士刺惡龍圖被另一張逐漸浮現的畫取代。隱藏在油畫下的是張設計圖,一張長槍的設計圖。桌上的槍頭毫無疑問是依照設計圖做出來的。


「知道了,我…」從陽臺進來的人呀然止聲,夏樹斗大的眼睛輪流看著靜留與螢幕上的設計圖。
「… 先這樣,迪蘭一直要我陪他玩。」夏樹匆匆掛斷電話取下耳機。杜賓犬無辜背黑鍋,可憐兮兮的低吠抱怨。
幾度開口嘆氣,夏樹小心拿下背上的箭袋,放下長弓,皺眉看應該在房裡好好睡覺的人。
「這就是你為什麼要借〈屠龍〉的原因?」看對方一時半不打算說話,靜留主動開口。
「是的。」
「為什麼… 之前其他學者在研究時,從來沒有人發現任何類似的圖層。」
「只有透過特別處理過的光線,設計圖才會顯現,畢竟這不是可以隨便讓外人發現的資料。」
「這麼說的話,那是專門給什麼樣的人? 夏樹是在做甚麼的呢?」
靜留看了眼被擱置的長弓和箭袋,直覺聯想到窗外活動中的怪異黑影。


「圖是給工匠看的。」
簡潔,根本不算答案的回答,夏樹坐到椅子上,略顯疲憊的按摩自己的右肩和手臂,似乎決定靜留只要不問,她就不會繼續解釋。
「… 剛剛看到古堡外面好像有東西,這附近的夜行動物爬樹嗎?」
意外的,靜留沒有繼續追問,她同樣找個位子坐下,轉移話題。夏樹明顯愣住,到底該不該說謊塘塞的矛盾想法無須言語的表露在眉宇間。
「嗯… 就算是吧,不過不屬於當地的生物。靜留只要知道夜狼堡是絕對安全的地方就夠了。」夏樹揉揉眉心,顯得精神不振。
「你一直都醒著嗎? 」
夏樹換過衣服,但頭發似乎是濕的。說不准大雨多久前才停下。
「啊? 對,所以我也差不多需要休息了。」
「那一起走吧,你看迪蘭都不知道睡幾回了。」即便還有問題,靜留不希望對方太過勞累。


聽靜留的提議,夏樹有些意外,但回頭又看了眼窗外像是確定甚麼後頷首答應。


*   *   *


早晨的溫暖陽光喚醒綠映盎然的森林。靜留盥洗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夏樹。古堡的主人靜立在工作室陽臺,享受晨間的新鮮空氣。聽見開門聲,夏樹側身轉頭。


看到面對自己的一雙綠眸黯淡無光,靜留抿唇略蹙眉。


門鈴聲,靜留有些意外但夏樹倒是沒甚麼反應好像早已等候多時。


「你是誰?」看著不熟悉的面孔應門,來者毫不客氣的質問。
「奈緒,這位是薇奧拉小姐。」夏樹在靜留身後解釋。
被稱作奈緒的紅髮女子衣著行動便利,外衣上有幾處暗色的地方,從形狀,很容易讓人連想到乾固的血跡。靜留挑眉看著這幾乎太陽第一道光線露出山頭就找上門的人。


「她在這過夜? 呿! 難怪你昨晚是那種態度,還在想你甚麼時候開始怕黑了。」
上下打量靜留一番,奈緒上揚的嘴角帶著諷刺,自若往屋裡走。
「你順序錯了,我…」夏樹抿唇,不服氣要辯解。
「隨便,我累了要去睡一下,你的東西放桌上。」奈緒打斷屋主,完全把夜狼堡當自己家,手上用布匹包裹著的東西往玄關木桌上一扔,自顧上樓。
「等等奈緒,箭少了一支。」夏樹摸索拆開布包,細數裡面的箭羽皺眉。
「嘖,晚點回去找,說真的,你在雨中靠聽力也能有那種精準度,做甚麼只躲在家裡做工藝品。」奈緒砰的將門關上。


懶得爭辯,夏樹不在意搖頭笑笑。靜留沒想到這樣一位看來跟夏樹很熟識的人居然也不知道她有夜視力的事情,她悄悄端詳往廚房走的那個深藍背影。


「吃早餐嗎? 讓我來做吧?」靜留幾步跟上夏樹。
「這怎麼行,你是客人。」
「夏樹如果不把我當客人,我會更高興呢。」
「… 現在有什麼讓你好高興的嗎?」
「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了很多還不知道的事情。」
「跟繞口令一樣…」
「夏樹的荷包蛋要全熟還是半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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