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誰之手》


社交應酬,總是令她頭疼,而且遠比宿醉的痛更令她厭煩。嘴角累了,喉嚨則不管喝了幾杯水都像橫越沙漠時才會感覺到的乾渴。


「我出去透透風,一會回來。」微傾身,她在一旁的助理耳畔細聲。
「啊,好的,您慢走。」她體貼的助理眨眨漂亮雙眼,點頭回應,給個要她無須操心的微笑。


將香檳杯隨手放到一旁桌上,心急卻又不能加快腳步的向餐宴室外頭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上發出的叩響,每一步都提醒著她多加注意自己的舉止。


跨國科技公司高層年度會議哪裡不選,選一間五星級度假飯店招待所有大主管。外人眼中稱羨不已,可就她看來,在隨處感受渡假氣氛的環境中辦公簡直沒人性。走入大廳,正不知該去哪裡好,看到窗外明媚的晴空,不自覺向露天泳池的方向邁開腳步。


溫和的陽光,暖活的氣候,午間的泳池絕對是多數人的首選,不過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有孩子在池中嬉鬧但不多,池邊躺椅上的人或坐或躺,空著的也不少。目光無心掃過水中的大人小孩,轉而移到白色躺椅子上,日光浴中的房客們。然後,她看到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雙眼近乎抽蓄的短時間連續眨了好幾下。


隔著波光淋漓的泳池,那個人,如當初分別時一樣的脫俗迷人,又或許更勝當年。以為隔了這麼久的時間,一切會淡去,是那麼的真心認為,如今發現自己錯得離譜。感覺合身的禮服都要因為激動的心跳而隨之震動,不自覺咬咬下唇屏息。


那人從服務生端盤中接下所點的飲料,抿唇微笑。是她不能再熟悉的,對方制式笑容。可即便不帶分毫感情甚至可以說跟張面具般捉摸不透,仍是美得令人轉不開目光。顯然沒注意到自己,她專注淺嚐口飲料,好像很滿意,眨了下眼睛將杯子放到一旁小桌上。似乎,沒了思考能力,光看著那個身影就像中了催眠術,忍不住向對方走去。沒注意自己無心加快的腳步,更沒注意到落腳何處。一切發生如此突然。


前一秒,她意識到自己踩到沒法站穩的地方,後一秒,她一去不復返的跌入水池裡。忘了自己有沒有驚呼一聲,好像有,可是希望沒有。糗斃了。池子不深,即使會游泳也不免暗嘆好險。她探出水面立刻聽到四周吵雜的關心慰問。


視力還有些模糊,她一手將頭髮向後梳,吐出差點下嚥的池水,滑向最近的池岸。懶得用泳池的梯子,她雙手撐池岸,不少男士伸手欲扶她一把全被漠視。濕透了,完全。沒有一處是乾的。如何的自我埋怨,或猛白眼都不夠。吹起的風還來不及令她感到寒冷,厚實的毛巾被從後披上,溫柔包裹住她。


「啊啦,怎麼這麼不小心?」


那個人的聲音,多麼令人懷念,同時也令她渾身肌肉緊繃。誰都好,居然給靜留看到這狼狽的模樣,有甚麼比這更慘的? 夏樹微頓,轉頭對上美麗的赤紅眼眸只覺臉頰正迅速發燙。


「先坐下來吧?」見人還沒回神,靜留忍不住抿唇忍笑,輕拉著夏樹坐到很快被空出來的躺椅上。
「… 嗯,好久不見。」直到靜留從服務生那接過另一條較小的毛巾並開始為她擦拭頭髮,夏樹這才回神緩緩一句。
「好久不見,夏樹。」靜留露齒微笑,眼中的笑意卻更深更動人。看著人,夏樹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一個音,千思萬緒把她舌頭打了個死結。


「… 怎麼這麼不小心?」等不著對方說話,靜留稍微壓抑嘴角,柔聲關心。
「啊,不小心,沒看路…」靜留沒有必要知道她是因為看誰看呆才失足落水。
「… 有那裡碰傷嗎? 需不需要拿醫藥箱?」問題前,靜留不免也凝視夏樹幾個眨眼的時間。
「不用,我很好,掉到水裡怎麼會碰傷? 沒事,不要緊。」猛搖頭,然後因為意識到毛巾還在頭上,連忙伸手按住卻按在靜留細緻的手背上。不免嚇了一跳,抽手藏回大毛巾下,像隻做錯事的小狗用驚呆卻又無辜的表情看著主人。


「過得還好嗎? 怎麼會在這裡?」微笑,靜留不改溫柔替夏樹擦拭秀髮的動作。跟夏樹相比,靜留表面上仍是從容平淡,即使那瞬間加快的心跳讓她險些無法適應。
「還可以,來這是因為…」 一個上午已經說了不少話,聲音更低啞了些。
「哎呀? 這不是夏樹嗎?」打斷夏樹說話的那個聲音總是令她肅然起敬,看著靜留的眼神都變了。感覺到夏樹頭皮下緊繃起的神經,靜留主動收手。
「伯父,您貴安。」夏樹抽掉頭上的毛巾,轉身站起,面對靜留父親。
「呵,真是好久不見,怎麼這麼巧在這遇上? 妳… 妳這是怎麼回事? 掉到池子裡去?」


暗自罵了自己第二輪,又連連無聲嘆氣,夏樹把披在身上的毛巾稍微拉齊一點。


「來出席HiME的年度會議,剛剛想透個風所以離開餐宴,碰巧在這看到靜留…」咋舌,不敢相信自己的愚蠢,怎麼如此不打自招? 蠢死了。眼角偷看當事者。才智出眾的人當然在眨眼的瞬間就將前因後果接了起來,靜留輕咬下唇,撇開目光。


「HiME的年度會議? 做的很不錯啊,太好了。這樣吧,晚餐沒有約的話和我們家一起吃,可以聊久一點。」藤乃先生露出溫暖的笑容,友善輕拍夏樹肩膀。
「好的,謝謝。」
「父親,夏樹需要去換件衣服,我陪她進去。」靜留這時終於起身,一手輕搭在夏樹肩上。
「啊,也是,好,那就先這樣,下次小心點。」藤乃先生點頭笑笑。


「不好意思!」
有位服務生貼心送來一件浴衣給夏樹穿。正準備離開,又被叫住,她蹙眉。
「您的高跟鞋。」
該死! 就覺得少了甚麼,是說一隻腳高一隻腳低居然也能自若站這麼久,壞了真的。低聲道謝,脹紅臉接下鞋子,彎腰穿上,根本沒有臉再看靜留。


「夏樹穿得很漂亮呢,越來越會打扮了。」走在夏樹身邊,靜留小聲讚美。
「沒,有好看的話要謝謝我的助理,全是她幫我挑的。」夏樹搖頭,沒留意赤眸中短暫閃過的神情。
「總經… 啊! 您怎麼… 掉到泳池裡嗎?」助理不知算不算巧的這時出現。
「對。」夏樹終於是大聲嘆口氣。
「有受傷嗎?」
「怎麼可能?」她苦笑,做甚麼大家都覺得她很脆弱不成? 看著夏樹與助理的對話,靜留沉默。完全出自反射,她上下打量夏樹助理好幾回。


「啊,不好意思,請為這位是?」助理小姐對靜留大方一笑。
「舊事,好朋友。」夏樹看眼身邊的人,毫不猶豫地肯定回答。靜留微笑,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微揚的角度有多不自然,她伸手與助理小姐短暫一握。


「需要我回去了嗎?」猜想著助理出現的理由,夏樹皺眉。
「喔,沒有,已經結束了,我是來跟您說玖我小姐可以放心去休息。」
「那就好,不好意思辛苦了。」
「不會。」
「那,靜留,我先走了。」


隔了這麼久的時間,她開口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卻又是要離開。總覺有些對不起。仍是完美的笑容,但靜留的眼神令夏樹停下欲跨出的腳步。想解釋這位年輕小姐真的是她的助理,僅只是助理,但為什麼要解釋? 兩人只是朋友,僅只是朋友,沒有朋友需要做這種解釋。但也沒辦法就這麼離開。


「差點忘了問,晚上約幾點好? 大廳見嗎?」不小心,語氣過於溫柔。
「嗯,五點半可以嗎? 父親母親已選好餐廳,離這裡有段距離。」靜留終於回神。
「好,那晚點見。」夏樹伸手短暫輕握靜留上臂,轉身離開。


後悔,夏樹覺得她不應該那樣碰觸靜留,輕捏對方手臂甚麼的。但又有甚麼不可以? 又沒甚麼,而且靜留似乎也因此冷靜不少,那不就是目的嗎? 矛盾。面對靜留,彼此互動,關係拿捏這門課,夏樹顯然仍不及格。


「我晚上出去吃。」
「嗯,我聽到了。」
「我需要一套得體的服裝。」
「玖我小姐,這種事,恐怕您自己來會比較適合,我可以給您建議但是挑選的話就…」兩人進入電梯,助理按下樓層,眨眨眼,別有用意慧捷一笑。
「相信您穿甚麼,她都會喜歡的。」
「不要亂說。」
「十分抱歉。」


發現助理急急彎腰道歉,夏樹這才意識到自己口氣有多重。


「不我... 衣服不是穿給靜留看的… 我只是不希望在她父母面前表現得太差。」
「了解了,但還是請接受我的道歉。」


*   *   *


餐桌上,靜留身邊的俊秀男士有說有笑。夏樹微笑,應付式點頭回應,並嚐口紅酒。不是不知道,只是報章雜誌上的圖片與近距離面對面就是天壤之別。要是有人能擰住她的心臟並用力拉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呼吸都成了艱鉅的任務。


靜留的母親將話題帶到夏樹身上,問她都過得如何,這陣子都在做甚麼。眨眼,夏樹勾起一邊嘴角吐氣哼笑,開口暢談。已經不是學生時期那個單純直白的傻孩子,進入社會久了,面具也帶習慣了。她知道多數的人都喜歡她這充滿自信,不過於輕浮的笑容。從沒跟任何人坦白過,看到因為她的笑容而臉頰發紅的反應,總讓她多少有成就感。畢竟,太過清楚自己是何等容易臉紅,尤其是…


談笑聲沒有間斷,靜留的父母都非常的盡興,他們健談的女婿更不用說。靜留則顯得過於安靜,夏樹知道自己再不看看她,就真的不算是該有的反應。然而對上美麗而專注的深紅赤眸,夏樹頓時覺得嘴角有千斤重,笑不起來。沒辦法看著靜留這麼毫不在乎的笑著,垂下眼乾咳一聲,夏樹連忙抓過水杯喝幾口。


藤乃先生的女婿很多話,說的內容看穿了無非都繞著他自己。有多少是真的,夏樹無心探究,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口才絕對不容小覷。話題來到靜留父親年輕時千鈞一髮的運動傷害經歷,那男的也有類似經驗分享。大概是酒喝多了,夏樹這次沒忍住,她開口說前陣子外籍友人開私人飛機載她的驚險過程。本來期待那男人因為被比下去而收聲時的表情,可是最後的注意力卻全在靜留身上。靜留不是很開心,夏樹暗感不妙,那不是她的目的。不明所以的內疚頓時淹沒夏樹。


「嗯,所以本來要考私人飛機執照的念頭都取消了。」還沒細想,話已先出口。想當然,那男人直說可惜卻帶著也不過如此的眼神,夏樹一點生氣的情緒都沒有。笑笑,如此異常平靜的反應只因為看到靜留鬆口氣的樣子讓她心情也霎時好許多。至於飛機駕照? 本來只是還在考慮,但現在看來已經決定了。也就這樣吧。


「夏樹在等甚麼重要電話嗎?」夏樹手不知第幾次伸入外套口袋摸索手機,悄悄的行為仍被靜留母親全收在眼裡,夫人開口。
「啊,沒有,嗯,不好意思,只是有點不習慣。」夏樹尷尬吐舌。手機早在跟靜留他們碰面前就先關機,無奈已經習慣用餐到一半會被打擾的常態。再次聊到工作,夏樹不清楚自己怎麼想的已先開口問他們要不要參加明天晚上的餐宴。


「呵呵呵,我跟內人就不用了,但如果不麻煩的話,夏樹能帶上他們兩位就太好了。
靜留父親笑著用眼神指示自己的女兒及女婿。HiME年度會議後幾天的晚宴受邀客人通常不少政商名流,對擴展事業自有幫助。
「當然。」夏樹微笑看向靜留身邊的男士。
「非常歡迎。」稍微收回笑容或說流露更多的真誠,她對靜留說後半句話。放下原本已經碰上嘴唇的酒杯,靜留抬眼偏頭對夏樹微微一笑。夏樹不由自主揉捏自己耳垂,希望讓她有個藉口解釋為何耳朵突然泛紅。


*   *   *


「玖我夏樹。」邊說著,夏樹接過筆簽到。
「啊,總經理,您好,歡迎。」接待員找到夏樹的名字,笑容可掬。
「我帶兩位客人。」
「好的,非常歡迎,請這邊簽名。」


餐宴可想見的華麗盛大。受邀的客人裡當然也有不少聽聞過藤乃集團的名聲。晚會正式開始前他們已各個分身乏術,只是想走到被安排的座位也中途停了好多次。


簡單用餐後沒多久,靜留發現剩自己,身邊沒了陪伴著的人,單獨在這大型聚會中。當然不是沒人興致勃勃上前和她搭聊,只是總被她幾句後含笑失陪。一邊,那個人,盡情發揮長才,享受社交暢談的樂趣,深陷在人群之中。另一邊,夏樹差不多的狀況,只是從表情上看得出來她的態度完全不一樣。仍是那麼的認真,即使應該要是放鬆的場合,夏樹仍嚴肅以對。


靜留暗嘆口氣,藤乃集團拓展人際關係方面無須她插手,而夏樹,她不應該去打擾。


擱下其實喝起來非常順口的葡萄酒,她隻身往宴會後院走。小燈飾點綴的浪漫花園中,處處可見一對一對的人影。看著,苦澀抿唇,是想這樣的環境總是比裡頭安靜清閒許多,還有甚麼好抱怨的? 不想打擾到任何人,靜留決定不深入花園,挑張邊緣的涼椅坐下。


雪白的彎月,不真實的明亮,眾星都因此隱沒,夜風微冷但不至於令人發寒。靜留收回目光,又見一對相依的男女有說有笑地走過。轉著左手上的戒指,不覺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靜留好奇,不知誰會先發現她的離席。會是誰? 這根本是想太多,靜留自認大概直到自己主動回到裡頭都沒人發現。


「靜留?」那低啞的溫柔聲音卻扎實嚇了她一跳。靜留摀住嘴掩飾少有笑開的表情。早該知道,夏樹絕對會發現也絕對會找出來。夏樹,畢竟還是夏樹。


「嗯... 這給妳。」夏樹走來,將手中的水杯遞給靜留。
「謝謝。」靜留微笑接受,稍微挪動讓個位子給夏樹。
「… 累了吧? 我可以… 可以找人先送妳回去。」短暫猶豫,夏樹坐下。
「不用沒關係。」
「怎麼跑到外面來? 冷風吹多會著涼,不然我跟他們說一聲,開個小包廂讓妳休息?」
「不用,夏樹不要麻煩沒關係。」


靜留左一句不用右一句沒關係,夏樹蹙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雙手捧著水杯小口小口啜飲的人,她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選擇沉默。


「玖我經理… 居然跑到這種地方,呃… AI公司的總裁想找您聊聊。」
「是嗎? 好,我這就過去。」說著,夏樹已經起身卻沒急著走。
「要是冷了一定要進去,感冒不好。」她用幾乎是規定的語氣跟靜留說。


「對不起這樣打岔,總經理應該很快就回來了。」看夏樹走了,助理小姐百般抱歉。
「別在意沒關係,那本來就是夏樹願意出席的目的不是嗎?」靜留搖頭。
「嗯… 是,但還是抱歉了。」助理吃了一驚,不過很快恢復,再次道歉後才離開。


本來不會期待的,可是因為那位助理這樣說,靜留開始希望夏樹很快再次出現。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來自宴會的交談聲與音樂仍隱約持續著,回神發現水已經喝完。靜留短暫閉上眼,平復想嘆氣的衝動後才睜開眼睛。起身。


「藤乃小姐。」夏樹的助理出現,匆匆走近。
「總經理在外面等妳,在門口接放客人的地方。」助理怕是說不清楚,解釋的很詳細。微詫異,不過既然是夏樹,沒甚麼好懷疑的,她淺笑道謝。


「靜留,妳在這,我還在想怎麼找不到妳。」進到室內沒多久,碰到他。靜留暗笑,自己的先生找不到,夏樹找來完全不費任何功夫。
「怎麼了嗎?」
「啊,也沒甚麼,只是說一下妳若累了先走,我晚點回去。」那人露出招牌笑容。
「知道了。」不想多說甚麼,不想讓夏樹等,對話越簡潔越好,靜留轉身。


真的在門口找到雙手交叉在胸前,又是一臉不苟言笑的人。


「啊啦,久等了?」靜留故意湊近夏樹頭左側,含笑開口。
「嗯? 咦! 沒有,妳才是吧? 抱歉。」夏樹明顯顫了一下,強作鎮定摸摸左臉頰。
「所以?」
「我送妳回去吧,讓助理去找他說了。」「他」指的當然是靜留的先生,夏樹到目前只這麼叫那個人,其他稱呼出不了口。
「好啊,正好覺得差不多可以離開了。」


看著夏樹將車鑰匙交給泊車員,靜留目光向下滑到夏樹的手臂,想勾著,卻清楚不適合。回程的路上,交談不多。兩人各自的思緒佔去言語能力。最多,彼此只在對方沒注意到的時候偷看對方幾眼。到了飯店,電梯當然也搭同一台,恰巧只有她們。


「幾樓?」夏樹按下自己的樓層,貼心的問靜留要幫她。電梯門關上了,靜留仍沒回話,只是背過身看玻璃外的景致。
「靜留,妳住幾樓?」以為對方沒聽到,夏樹當然耐心又問了一次。
「去夏樹房間好嗎?」沒有回答,靜留語出驚人。
「咦?」夏樹不免嗆了一下,內心一時慌亂不已。


「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所以可以嗎?」
「… 那不如一起去頂樓的觀景台怎麼樣?」無論甚麼原因都不行,夏樹難得反應極快。
「... 好啊,一起去。」短暫一頓,靜留眨眼微笑。暗自鬆口氣,滿意剛才隨機應變的表現,夏樹也笑了笑。


露天觀景台設有提供點心的酒吧,三五成群的人有說有笑,乍看沒有空位。靜留夏樹於是決定沿著觀景台散步。沒有幾分鐘,夏樹的手機震動,她接了電話。


「他很放心妳啊。」手機收回外套口袋,夏樹用不帶褒貶的平淡聲調道。
「啊啦,有甚麼好不放心的嗎? 都是大人了。」
「雖然是這樣,但他是…」收聲,夏樹自顧遙遙頭不想把話說完。面對這樣不自覺表現溫柔的人,靜留忍不住也淺笑搖頭。


「這邊的夜景真的很美呢。」有意轉移話題,靜留停下腳步,依著圍牆轉頭笑道。
「嗯,的確。」學靜留,夏樹也趴到玻璃圍牆上欣賞各式各樣的燈光點綴深夜的都市。這樣的夜景與身邊的靜留,有一瞬間,夏樹有種重返過去的錯覺。只是一瞬間就夠她不小心脫口而出。


「這樣好像那個時候…」呀然止聲,夏樹瞪大眼看靜留。靜留沒掩飾她的驚訝。顯然,她們誰都沒想到會這樣說的人竟然是夏樹。夏樹尷尬順了順頭髮,撇開目光,希望夜風能增強,吹走臉上的溫度。
「很像,但也很不一樣呢。」靜留垂眸細聲,不知有沒有要讓夏樹聽到的意思。


觀景台繞了一圈,酒吧的人少了些,她們找到座位。夏樹給自己點了一杯最常接觸的烈酒,卻叫了一杯接近沒酒精的給靜留。


「啊啦,夏樹為什麼自己喝50以上的給我點果汁?」
「嗯,要是他等一下回來看到妳喝醉,我不好交代。」
「那夏樹要是喝醉了要我照顧就沒關係?」
「我不會喝醉。」
「他不會回來。」突然轉開的話題,夏樹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愣了好陣子,思考之間的關聯。


「不會回來是甚麼意思?」
「在門口找到妳之前,他先跟我說了晚點回來。」靜留順手接過送來的烈酒,淺嚐。
「晚點回來還是會回來啊。」仍沒進入狀況,緊促眉夏樹拿過叫給靜留的飲料,困惑之餘一口氣喝好幾口。
「不會,那是我們之間的表達方式。」烈酒辛辣,靜留短暫摀住嘴,臉上多了紅暈。
「不回來是要去…」總算回神,夏樹不知吃驚多還是憤怒多。


「妳怎麼可以容忍他這樣?」雖然最先閃過腦海的不是這句話,開口卻是這句先出來。
「不是容忍,是妥協。」靜留晃了晃杯子,垂眸看著烈酒中的冰塊晃動。
「這樣更嚴重好嗎? 不要說得事不關己,妳怎麼回事?」夏樹差點以為自己會摔杯子。
「我只是不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不想滿足他所以隨便他,妳為什麼要生氣?」


啞口無言,夏樹一口氣梗在胸口不知如何發洩,她撇過頭幾個深呼吸吐氣到腦袋發暈。回頭,夏樹板著臉一口氣要了三杯伏特加。


後來又喝了多少杯,她沒算。意識到該停下來時已經超過限度幾杯有了。靜留也喝了不少,狀況可能比她更糟,純粹酒品好,她只是雙手握著空杯子沒動靜。


「靜留,差不多了,我送妳回去吧?」夏樹一手扶著靜留,另一手拿走那個玻璃杯。
「嗯,是晚了,走吧。」沒有抵抗,靜留溫順的依著夏樹下吧檯座椅。
「妳都沒在喝酒嗎?」等著電梯,夏樹忍不住好奇,輕聲問。
「有喝,只是很少,應酬總有人擋。」靜留仍靠在夏樹身上,搖搖頭。
「幾樓?」


又是沉默以對,夏樹抿唇,要是打電話去櫃檯應該可以知道,可是她不想這麼做。


「靜留,幾樓?」進了電梯,再問。臉埋在夏樹頸邊,靜留一聲不吭卻連連搖頭,擺明不想說。
「妳不能這樣。」無奈卻沒法對這人發脾氣。
「回去沒人,喝成這樣又不能讓母親看到… 去夏樹那裡不行嗎?」悶著的聲音,軟柔撒嬌。


妥協了,就是夏樹自己也沒很驚訝,早知道面對靜留,她的原則定力甚麼都歸零。進到房間,靜留離開夏樹,扶著牆小心前進卻像個孩子般好奇的東瞧西看。夏樹飄眼靜留決定隨便讓她探索,自顧脫去外套進到浴室洗把臉。


碰了冰水才知道自己的臉頰有多燙,看來腦袋有些昏沉的感覺也是真的。肯定自己喝多了,不過夏樹還不認為會受酒精影響到做甚麼不經思考的事。看著鏡中的自己,盯著滴落的水珠,不小心發呆了幾秒,回神對自己苦笑。幾年不見的靜留就在外面,沒想到她居然能這樣老神在在不急不徐。果然醉了。


擦乾臉,夏樹深吸口氣開門出去。房間仍燈火通明,不過很安靜。沒躺枕頭,靜留縮在加大雙人床的正中間不知睡著沒。


「靜留?」來到床邊蹲下,夏樹刻意保持距離噓聲。靜留輕哼似乎在回應但動都沒動。
自顧搖頭,捨不得挪動看起來熟睡的人,夏樹拿來備用床單。


「咦?」不認為會驚動靜留,所以手腕被抓住時多少被嚇到,但夏樹也沒有抽回手。
「靜留? 嗯… 需要甚麼嗎? 我拿水給妳好嗎?」


醉人的深紅赤眸有一絲倦意,可是並不迷茫渾沌,靜留凝神看著夏樹沒有立刻回話。


倒抽口氣,夏樹因為靜留毫無預警的拉扯,重心不穩下無可避免地趴了上去。勉強沒有壓在靜留身上,夏樹姿勢克難的撐著自己,瞪著靜留。


「靜留…」夏樹原本偏低的磁性聲音更加嘶啞。
「妳知道我要甚麼,為什麼還要問?」鬆手轉而捧住夏樹的臉,靜留額抵著她的,低語。


「我…」感覺靜留的雙手在發抖,夏樹頓時忘了要說甚麼。煎熬感受排山倒海。自制力,在過去,她從不認為自己比靜留優秀,現在也不可能更好多少。這樣的距離,是多麼的近,所需要做的,不過是讓手臂再彎曲一點。不多,真的。


夏樹吻了靜留。過去明明甚麼都怯弱不敢嘗試的她,無法自拔的先打破了界線。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睛,等睜開,對上的那雙美麗艷紅眼睛似乎變了。


不知算不算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夏樹向後想拉開距離。靜留反抓住人,仗著夏樹本來支撐點就不穩,輕輕一推再個翻身便棲上夏樹。


蜻蜓點水般細柔的碎吻先落在泛紅的白皙臉頰,然後靜留不疾不徐向下。一吻一允。夏樹咬緊下唇不願發出半點聲音,抓著靜留的手卻沒有要將對方推開的意思。腦袋發脹,還有判斷力知道酒醉不是藉口,可是夏樹知道她不想管了。她不需要藉口。


從靜留在酒吧那靠上來以後,那淡雅的清香就不斷侵蝕著夏樹的意志力。不是沒有危機意識,不是沒想過這樣下去會如何,不是沒想過只是沒有去避免。早在夏樹願意承認前,內心深處,她已經… … 在期待著。


「夏樹…」解開了胸前的鈕扣,但靜留終究停了下來,看著人欲言又止。
「噓。」半瞇眼,夏樹一指輕按在靜留唇上,另一手抓過靜留的,吻她掌心。舌尖,從手腕一路向下滑,直到聽到靜留的抽氣聲,夏樹才停下眨眼看人。


那是她從來不敢想像的夜晚。


遙遠的過去,別說吻,她們牽手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夏樹喜歡讓靜留勾著手臂走路卻很少願意牽著,說不上為什麼。


或許,正因為如此,今晚才這般一發不可收拾。


*   *   *


生理時鐘喚醒了夏樹,她皺眉一手扶額隨即猛的轉身。靜留似乎也剛醒,背對她坐在床緣,細柔的亞麻色長髮披散在白皙光潔的背上。屏息欣賞卻又忍不住伸手去觸碰,手指只夠勾著靜留的腰。


好像不小心嚇到了人,靜留明顯一顫才回身。夏樹沒發現自己不覺換上的笑容。


「怎麼了? 難道在擔心昨晚太粗魯?」看著夏樹,靜留當然回以更溫柔的笑靨,她一手按住夏樹在自己腰間的手,偏頭。
「嗯? 沒有,只是在想不知道… 妳頭會痛嗎? 宿醉之類的… … 我很粗魯嗎? 」還沒完全清醒,夏樹認真,有條不紊的先說自己想甚麼然後才忽然懂得蹙眉擔心問。
「怎麼可能,夏樹最溫柔了。」忍不住笑出聲,靜留半瞇眼,趴回床上湊近夏樹。


持續縮短的距離,以為會有個吻,卻沒等到。夏樹睜開眼睛,靜留已經離開床舖。


「怎麼… 要去哪?」看著靜留穿上衣服,各種不安一擁而上。
「時間差不多,我該回去了。」靜留低頭專注著衣,沒看人。
「回去? 可是… 才六點,還很早…」瞥眼時鐘,夏樹翻身下床,扯過浴衣穿上。
「八點要出門,我們說好了,不管前一晚如何,出門前一定要先回去。」
「甚麼?」夏樹不可思議,看著靜留簡單梳理頭髮,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不管前一晚如何? 不敢相信靜留會這麼說。她知道靜留不會像那個男人那樣無恥。更不可能相信自己對靜留來說只是「一晚」如何的對象。夏樹不相信也不會接受。沒時間思考,行動取代一切,夏樹幾個箭步搶在靜留前面握住門把。


「靜留,我們…」一個眼神一個淺淺笑容,靜留堵去所有夏樹想說的話。她們兩個,從來沒有「我們」,過去沒有,現在更不可能會有。夏樹知道靜留的意思,可是她就是無法鬆手,沒辦法,甚至更加用力擰握。


「靜留,我不是… 我不會…」不是那樣的人,不會就這樣放開。想知道除了她以外,靜留是不是曾經還有其他人。夏樹不知道到底該先說甚麼。


靜留沒說話,只是走近,一手輕撫上夏樹的臉。溫柔似水的深情長吻足以讓夏樹確定一切的答案,讓她不安的心平靜,讓她鬆開手。


靜留輕掩上門離去。


*   *   *


「早上好,玖我小姐。」夏樹抬頭,看到是助理,她點頭回應,舉手示意對方坐下用餐。
「昨天稍晚AI公司的總裁來了通電話,說希望有機會能跟您再深入聊聊。」
「是嗎? 很好。」夏樹無心用叉子撥著盤裡的荷包蛋,若有所思。
「她問您的行程。」助理認為這多少應該會提起夏樹的精神。
「已經在問行程了?」平板幾乎死沉的語調,夏樹眼神不改。
「她似乎對您的提議很滿意,期待能盡早聯絡。」
「嗯,很好。」一口氣將黑咖啡喝完又把叉子叉滿食物。助理看著夏樹胡亂將盤中的早餐往嘴裡塞,抬眉。


「總經理,您在宿醉嗎?」
「… 很明顯?」終於多了點表情,夏樹摀著嘴把食物吞下後苦笑。
「嗯… 我身上有頭痛藥,暫時用應該沒關係。」
「啊,太好了,麻煩。」夏樹伸手接過助理拿出的頭痛藥時正好看到從用餐區外經過的靜留一家人。


完全出自反應,她站了起來,助理自然也跟著起身。靜留的父母親看到夏樹分別向她微笑點頭,而那個人則咧嘴揮了揮手心情甚是愉快。靜留看著夏樹又看看她助理,眨眼淺笑。像是昨晚甚麼事都沒發生過的平淡淺笑。目送一家人離開,夏樹倒回椅子上忘了頭痛藥,臉埋入手掌搓揉一陣,呼口氣。


「… AI的總裁。」心臟,從焦慮的劇烈跳動恢復,夏樹啞聲開口。
「是?」助理看著自己主管,耐心等候。
「跟她確定時間,可以的話我一回公司隔天的班機飛去。」
「咦? 您不至少休息一下?」
「不用,打鐵趁熱,讓她等到沒興趣就不好了。」


看著碧綠的眼睛恢復辦公時的認真積極光芒,助理小姐微笑不再多說甚麼。她無心多問,而事實上,即便問了,夏樹也不可能跟她說明原因。埋首公事,是夏樹現在唯一想得到轉移注意力的辦法。禁果為何被稱作禁果? 知道了又如何,已經嚐了,沒有回頭的餘地。已經身陷煉獄。夏樹坐正翹腿,再次呼口氣,拿過頭痛藥和著開水仰頭硬是吞嚥一切。


*   *   *


「人都到了嗎?」電梯門一打開,夏樹看到助理已經等在外面。
「沒有,不急,放鬆點,離會議開始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總經理時間算得很準。」助理一面小跑步跟著因焦急而快步走的人一面把手中的資料依序遞給對方。


「靜… 藤乃集團的人?」夏樹好似快速閱覽資料,蹙眉開口。
「兩位負責人都到了。」助理識相地假裝沒聽到夏樹脫口而出的字。夏樹點頭,這才真的將注意力放在紙張上的文字。


「夏樹! 終於來啦,好久不見。」方踏入會議室,那個男人便立刻站起身,親切的揮手跟她打招呼。簡單點頭回覆,看到男人身邊的靜留也看向她,夏樹眼神柔和許多,她微揚嘴角。靜留同樣以笑靨回應,不變的嬌美迷人卻也明顯感覺得出保持著的距離。


長桌。藤乃集團兩位負責人身邊沒有空位,即使有,夏樹也沒有要坐的意思。眾多出席的公司代表中,夏樹選擇坐到一位前段時間合作過的經理旁邊。那位男士在她走近時很快起身替她拉開椅子,實足紳士,夏樹頷首以報。頭頂的燈不久稍微轉暗,細碎的交談聲停止,大家一致看向走上台的主持人。


「歡迎,很高興各位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抽空出席,我們會盡量不佔用過多時間…」一推客套話,夏樹無意識的白眼。主持人不免說了老半天才講到重點。反正就是政府鼓勵年輕一代的設計師做從不同角度改善都市環境的設計案。而他們這些大公司來,除了聽聽設計理念當然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一個半小時流逝,夏樹一手支頭,趁下一位設計師上台前垂眸完成筆記。咖啡被輕輕放下,眼角,她發現咖啡杯,奶精和糖的擺放很眼熟。是她的助理。助理小姐對她微笑,不動聲色遞張紙條給她,夏樹先揚眉後困惑蹙起。僅瞟一眼夏樹便將紙條揉掉,甚麼工作都無庸置疑的競爭,就是有人會想用旁門小道。


報告結束,市長辦公室的代表上台。政府已經選好幾個設計案,就看那些公司願意出資。夏樹把玩手中的原子筆,不急著發表任何意見。眼角,她忍不住不時看看靜留。


「… 然後是關於電動腳踏車,suncharge,的設計案…」有鑑於技術上的困難度,大部分的公司對這項提案明顯沒甚麼參與熱情。


「… 對這設計,藤乃集團願意提供資金。」同樣沒甚麼說話的那個人這時開口。
「這樣的話我們也…」對座,另一家公司的女性經理抿唇跟進。


筆頭在桌面上敲了敲,夏樹實在看不出靜留在想甚麼,她咬咬牙,臉頰緊繃。這設計案的風險比其他的高,靜留卻似乎對於自己先生的發言沒有任何異議。不是衝動行事的人,對人處事,下決定前,靜留一定先考慮過許多問題。


「HiME在製程技術上可以出點力,提供指導。」夏樹輕咳一聲開口。這一說當然引來不少目光,不過她一點也不在意,在意的是靜留,而靜留… 靜留身邊的男人一副受寵若驚,高興的對她笑,還擠眉弄眼,可是靜留垂下眼睛。


胸口頓時涼了許多,夏樹乾嚥,拿起咖啡喝了好幾口,眼睛離不開迴避她的人。剩下的時間,她坐立難安,靜留似乎在不開心,而且是因為她的關係。會是什麼原因? 因為她說願意幫忙? 靜留難道不想她和藤乃集團合作? 為什麼?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夏樹想不出個來,只能捏緊手中的筆,試著冷靜熬過會議。


「玖我小姐,改天有時間吃個飯好嗎?」終於結束,差點,她想奪門而出,走得稍快還是被攔住。夏樹抿唇微笑,簡單應付對她來說不困難,轉頭又遇上另一個想跟她小聊幾句的人。


「不好意思。」那有著獨特腔調的軟柔聲調插入話題。
「啊,藤乃夫人,妳好。」原本跟夏樹說話的人立刻友善打招呼。
「迫水經理您好,這樣打岔十分抱歉。夏樹,如果沒有要緊的事,可以跟妳私下談談嗎?」
「啊… 沒問題,好… 我跟助理說一聲。」一顆心七上八下,夏樹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對靜留微笑,她抽抽嘴角。


簡餐廳,咖啡與餐點的香氣四溢,用餐者的低聲交談中穿插著輕快的古典樂曲。


「跟AI的合作案還好嗎?」點完飲料,目送服務生離開,靜留眨眼看向夏樹。
「嗯,很好,非常順利,明年應該就會有七位數字的進帳。」夏樹若有所思。那個人沒跟來,只有靜留,這讓她很高興,可是靜留看起來依舊不是很開心。


五個月三個星期又兩天,距離那個晚上之後。那之後,兩人間的聯絡稍微頻繁一些。但最多也僅只是三個禮拜三五個簡訊,每次都是靜留主動停止交談。她自然清楚這沒甚麼好埋怨的,可是內心的失落不會減輕更不會消失。每次只能以加倍工作量來分散心神,夏樹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日子倒頭就睡。有時,她會不禁思考靜留又是如何,然而一想她就害怕,怕靜留比她更難受。然後…


某天,靜留傳來一張照片。地點是一間兩人簡訊裡偶然提到的景觀餐廳。靜留因緣際會不久正好去用餐所以傳了張和朋友合拍的照片給夏樹看。
照片中的靜留笑得動人,是真的很開心的笑容。夏樹不知道自己瞪著手機瞪多久。因為助理放下咖啡杯而回神時心跳仍有跑百米後的速度。覺得她應該為靜留開心而開心,可是胃絞痛是不爭的事實。夏樹覺得自己很差勁。


「那真是太好了。」靜留雙手交握,偏頭很淺的一笑。
「嗯。」仍看不出對方的心情,夏樹顯得焦慮的把桌上的餐巾紙移正。
「… 夏樹怎麼不太說話?」
「嗯? 是妳找我出來的,不是應該妳有甚麼要先說?」困惑,夏樹表情奇怪的看人。
「知道我為什麼想跟妳談談嗎?」靜留垂下目光,嘆口氣細聲。
「呵… 會是甚麼? 不就是公事? 跟剛剛的會議有關的事?」夏樹苦笑,咬咬牙。沒有傻到還在期望靜留想跟她談其他事情,她撇開目光剛好看到兩人的咖啡被送來。


「為什麼要參與那項設計案? 妳應該看得出來那個困難度比其他高許多。」
「怎麼問我? 藤乃集團可是最先表示… 他那麼快就有回應為什麼這樣問我?」詫異。
「那是他,我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決定,可是我不懂為什麼妳也要躺這混水。」
「… 你們沒有講好?」懂了,只能怪自己沒注意,沒想到。
「夏樹,我們怎麼樣跟妳沒有關係。」
「我的決定是以HiME的立場在這設計上支持藤乃集團…」
「… 是嘛?」靜留苦笑。


夏樹胡亂灑兩匙砂糖進咖啡,沒攪拌幾下就拿起來喝。難喝死了,思緒有些混亂。


「我知道這個案子的障礙可能比其他的更多,但是絕大多數設計案都有固定風險。」看著靜留,夏樹知道對方不認同,可是不認同甚麼事夏樹卻沒有辦法肯定。焦慮。
「HiME在微型太陽能電池上雖然還不熟悉,但至少有個底,我不會…」靜留搖頭的動作令夏樹一時沒了聲,她仍開著口卻無法接著說下去。
「夏樹,那不是妳評鑑要不要出資的主因吧?」
「妳在生氣。因為我決定參與? 因為我想幫藤乃集團? 還是因為這樣等於支持他?」
「我的確在生氣。」靜留極致冷靜,一句收聲,沉默凝視夏樹。


夏樹皺眉搖頭,還是想不出為什麼,她順了順長髮,玩著手中的咖啡杯,抿唇吸氣。


「我生氣,是氣妳不知道自己在支持甚麼。」
「怎麼會不知道? 支持藤乃集團的決定啊? 我想幫…」
「又是藤乃集團,夏樹為什麼這麼替藤乃這個姓著想? 這麼想替我父親撐腰? 」


錯了,都錯了,當下她想著的只有靜留,其他甚麼都沒有,可是夏樹不會說。不適合也不應該說,夏樹心知肚明。而且靜留的誤會也不是無中生有,反駁只會越描越黑。


過去,她的確常考慮到藤乃先生,希望他對自己印象不會太差,畢竟,他是靜留的父親。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討好,對她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事實已定,甚麼都不會改。說要合作真的只是希望能出點力,希望幫靜留忙。都是為了她,但憑甚麼?


「不是。藤乃集團在今天出席的公司中資金最為雄厚,我有我的打算。」夏樹嘶啞的隨便找了個理由,又喝口燙嘴的苦澀咖啡,手指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半瞇的雙眼看到靜留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欲伸過來最後卻停頓,放下。不知道靜留打算做甚麼,但應該不至於要打她巴掌。夏樹收手停止按摩太陽穴。


端詳夏樹許久,靜留以不碰到對方手的方式,輕柔優雅拿走夏樹的咖啡。她自顧又拿過糖罐和奶精,加糖倒奶精,細細攪拌後推回給夏樹,沒說一句話。


「… 靜留不會真的不明白我選擇參與的原因吧?」接過咖啡,夏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


靜留轉頭看窗外的街景,沒有回答。真的,真的非常好喝,明明同杯咖啡,太不合理,可是夏樹就是這麼覺得。忍不住暗自淺笑,但是靜留的沉默提醒她還有要緊的事要處理沒時間開心。靜留不可能沒猜到她為什麼要參與設計案,很明顯,靜留知道但不認同。


「既然已經說要幫忙現在不可能反悔,話是我說的,有甚麼事情我承擔,無怨無悔。」捨不得放下咖啡,夏樹拿著杯子向後靠上椅背,以辦公的肯定語氣冷靜道。靜留勾起嘴角,淺笑中帶著苦澀,她眨眼回頭看夏樹,抿了抿唇仍不說半個字。


「… 靜留… 不說點話嗎?」還是把杯子放下了。因為咖啡已經喝完。
「就像妳說的,即便只是口頭上答應也是答應,退出對公司名聲不好。我只是想知道妳在想甚麼。」靜留雙手交握放在桌上,夏樹無意間看到那枚戒指後便移不開目光。還沒有機會瞪到眼睛發酸,靜留先發現,她吸口氣緩緩將手收到桌面下。


「那還… 還生氣嗎?」夏樹眨眼回神。
「夏樹覺得呢?」
夏樹不自覺嘆口氣,以手掌按揉太陽穴,頭痛似乎又回來了。咖啡越來越沒用。
「就到這吧,妳需要休息。」略蹙眉,靜留眨眼間閃過一絲顧慮。
「不用,再點一杯咖啡就好了。」夏樹搖頭,側身抬手準備叫服務生。
「妳的飛機會議前兩個小時才降落,現在累了很正常,別喝那麼多,回去休息吧。」


驚訝,然後心跳加速,看著靜留,夏樹開口卻不知道要說甚麼。服務生來了,不好意思,夏樹於是點了塊蛋糕外帶。


知道靜留對自己的行程瞭若指掌後疲勞感一擁而上,她居然犯困的開始打哈欠。眨著水汪眼睛,夏樹對靜留傻傻一笑,靜留微愣,輕咬下唇忍住無奈想上揚的嘴角。外帶的糕點送來,兩人很有默契的同時起身。


「改天聯絡?」夏樹小心翼翼的問。
「嗯,等妳休息夠後再聯絡,別只專心工作,照顧好自己。」
「我盡量。」不出所料的被靜留瞪了,夏樹聳肩露齒壞笑,她只是實話實說。


「這個,妳帶回家吧… 如果這還是妳喜歡的蛋糕的話。」在門口,分道揚鑣前,夏樹將手中的盒子遞給靜留,輕咳一聲。靜留眨了眨眼先看看蛋糕然後看夏樹。
「妳還記得?」靜留將被風吹亂的幾縷頭髮撩至耳後。夏樹微笑。


靜留回應的笑靨讓夏樹在返家路上仍強烈感受得到自己雀躍的心跳。


*   *   *


「呃…」回到辦公室,夏樹倒入純皮椅子,左右晃了晃,摀著臉仰頭呼口氣。
「咖啡要嗎?」助理無奈笑笑,將懷裡的文件一一放到辦公桌上。
「… 嗯,要,我都忘了今天還沒喝,難怪在頭痛。」夏樹啞笑,順順頭髮。
「請等一下馬上好。」


助理離開,夏樹起身走到窗邊瞪著外頭看風景順便沐浴在撒入的陽光下。強化玻璃阻絕都市各種吵雜的聲音,耳邊只聽得到魚缸濾水器運作的嗡響。


手機聲打擾她短暫的寧靜。夏樹撇眼來電顯示,是不認識的號碼。通常,她不會接這種電話,通常,她會直接拒絕接聽。


進門的助理差點跟夏樹撞個滿懷。夏樹一手穩住對方,自己則退了一步。


「啊! 對不起,您有沒有怎麼樣?」
「沒事,我的錯。」
「呃… 總經理要出門嗎?」助理眼尖看到夏樹懷裡的外套跟手中的轎車遙控器。
「對,很快回來,啊,對不起。」點頭,看到助理手中的咖啡杯,夏樹很快拿過喝一口,因為過燙而吐舌輕咳。


沒看過上司這麼匆忙,助理詫異目送深藍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門之後。


*   *   *


金屬墨藍色轎車開上醫院正門接送區車道,夏樹沒息引擎就解開安全帶開門。跨下車,探頭轉身,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人已經來到車邊。


「伯母,您還好嗎? 怎麼回事?」夏樹嚇了一大跳,趕緊繞過車子替對方開門。
「別緊張,我很好,只是例行健康檢查。」靜留母親搖搖頭掩嘴笑出聲。
「呃… 例行檢查? 這,這樣嗎…」如果是例行檢查,為什麼會聯絡她來接人? 夏樹一頓。靜留母親微笑,坐進車子裡。


「靜留的父親被我逼去陪著靜留到分公司去抽查,他們… 需要一點父女獨處時間。」
「噢…」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夏樹抿唇,轉頭察看來車後打燈踩油門。想問那為人女婿的又是被甚麼事情纏身居然沒辦法來接丈母娘,可是她沒興趣知道。夏樹的表情輕易的被靜留母親看穿,夫人微笑,說那個人不巧在另個城市約見客戶。


「抱歉,這麼突然打電話,真的沒打擾到妳開會嗎?」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有會議但是晚點才開始,時間還很充裕,請別擔心。」
「妳一定也很忙吧,HiME最近找的製造商涉及的領域更廣了。」
「呵… 不知道伯母有在注意這些…」
「餐桌上唯一談得起來的話題,要是不知道很吃虧呢。」靜留母親的無奈,夏樹聽得一清二楚,她短暫轉頭看對方,思考如何接話。


看來靜留和她父親的關係仍不是很好,說不定現在反而更糟。夏樹暗嘆氣,不知道當初自己到底在想甚麼,又是為了甚麼。自小失去父母,家庭對她來說是無法以文字形容的重要存在。家庭包括父母還有子女。靜留的父親在她眼中是位好爸爸,傳統保守了些,但是絕對關心愛護妻女。


保守,事事為藤乃家的名譽。或許一開始沒有很明顯,但是後來夏樹也懂了。靜留父親在夏樹與靜留的關係還在滋長的階段便先灑了抗生素。他從未直言表達,但是夏樹不傻,她不僅主動收手,她甚至推了一把。不管對靜留的感覺如何,夏樹不希望靜留跟她父親決裂,她清楚的向靜留說明。


當時認為家庭值得不計代價維護,她只是不希望靜留就這麼跟她父母斷絕關係。那是她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比較激動的交談,如果不算一個半月前會議後的那次。沒有,她們從未吵過架。靜留的修養加上夏樹不願意對她發脾氣,她們沒吵過架。最多,就是聲調中沒了溫柔的語氣或嬉鬧的態度,話攤開說,沒有修飾沒有暗喻。


如今還能看到當時靜留抿唇闔上眼點點頭,起身離開的身影。


後來調派海外,靜留也有來送行甚至抱了抱她。離別的擁抱,她感覺不出一絲異狀。對於兩人的不近不遠,說也說不清的關係,夏樹沒花時間深入思索。不是不想,只是光想無法改變事實,必須靠行動。結果花了太多時間在充實精進自己。


「夏樹?」
「嗯? 呃… 抱歉,伯母剛剛說了甚麼嗎?」出乎意料,靜留的母親居然問她對那個人的看法,夏樹毫不掩飾的皺眉。
「咳… 如果他不好,靜留不會選他。」夏樹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吃驚,她通常反應沒這麼快。
「是啊… 或是在我們選的其他人之中比較沒那麼糟。」這不是她想參與的談話內容,夏樹沒準備好聽這些話,她抿唇。


「不是的,他有靜留需要的特質,靜留與人相處應對自如,可是實際她並不喜歡社交場合。」夏樹吸口氣,她可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很支持讓那男人留在靜留身邊。
「他則完全相反,熱衷於做這些事,那天的晚宴上我多少觀察了一下,抱歉。」
「沒甚麼好道歉的。」夏樹驚訝瞪眼看依舊保持平靜泰然的靜留母親,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轎車駛入藤乃豪宅大門。花園跟記憶裡的有些差距,不過那幾棵百年老樹依舊屹立不搖。夏樹看著,不免有些百感交集卻沒忘了方才的話題。


「… 既然伯母提了,我就多少說一下…」吸氣,她不想讓靜留母親有任何誤會。
「雖然因為合作案碰了幾次面,我不清楚靜留他們在公司營運上怎麼分工…」
「妳在擔心實際上公司經營全是靜留一個人在處理。」夫人不動聲色接下夏樹的話。停下車,夏樹看著靜留母親,殊不知眼神中的擔憂全忘了掩飾。


「夏樹,如果妳願意…」夫人上下打量夏樹,淺笑。
「伯母,請不別讓我難做人,我是不會離開HiME的。」夏樹當機立斷打斷夫人的話。藤乃夫人笑著點點頭,沒有要勉強的意思,她解開安全帶。


「謝謝妳送我回來,有空來吃個晚餐吧。」
「好的,謝謝。」
「回去開會還來的及嗎?」
「沒問題。」
「不能飆車喔。」
「唔,不會…」
夫人又是一笑,深沉而穩重的赤眸漾著溫柔,她輕拍夏樹肩膀打開車門。


「伯母。」
「還有甚麼事嗎?」
「嗯… 只是想說以後如果需要幫忙儘管打電話沒關係,不會麻煩。」
「啊啦,妳這孩子實在是…」


最終回程路上還是超速了一小段。會議前二十分鐘到,不過夏樹只需要十分鐘準備。


*   *   *


昨天又燒掉第三顆電池。夏樹手肘撐在會議桌上,不住按揉太陽穴。面對設計團隊七嘴八舌的討論,只覺得身心俱疲又無助。這些人在自己的領域個個都實力堅強,可是太陽能蓄電池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專長。拖了這麼久,仍是失敗連連,夏樹清楚不能怪這些人,問題出在她。是她把這些人拖下水,給了這樣困難重重的案子,全是她的錯,沒人說她也知道。


「這樣吧,我們先把焦點放在續航力上面,確定有至少五小時,其他的再慢慢來。」夏樹深吸口氣以防自己忍不住想要嘆氣的衝動,總結今天的會議討論。


回辦公室前,她去洗了把臉提起精神,在看到信箱裡的八十幾封未讀信件時覺得提起的精神是假象。夏樹抿唇咬咬牙,拉開椅子認命坐下,先喝口助理送上的咖啡,點開夾帶檔案。三十幾封處理完,專注力達到極限,她重嘆氣將自己推離辦公桌,摀住臉癱軟在椅子上。


其實這些事沒甚麼,不是第一年工作,也不是第一天坐上總經理的位子。近乎坐立難安的焦慮情緒全來自於無法控制的思緒。都是靜留。很想她,太想她了,尤其因為案子的關係,逼著夏樹無法不想到靜留。


迷惘,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於設計案,對於靜留,她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發現自己似乎養成不時用力深呼吸的習慣,都是因為沉悶的心情越來越令人窒息。每次下定決心想打電話約靜留出來都在最後一秒鐘打住。這樣不對,總是這麼跟自己說。


夏樹起身繞著辦公桌走,活動筋骨。找回一點幹勁,剛坐回椅子上,有線電話響起。
「玖我夏樹。」習慣性壓低聲音平板報上姓名。
「總經理,您有一位訪客。」
隨即看一眼牆上時鐘然後才反應過來警衛的說法明顯來者是位沒有預約的人。
「這位女士說是有跟政府設計案相關的事情想跟您談一談,方便讓她上去嗎?」


女士? 腦袋斷了線,夏樹也沒多加思考就認定是靜留,她要警衛立刻放行。莫名激動雀躍,她衝出辦公室要助理快去泡咖啡,一個轉身想起哪裡不對再殺出去改成茶。


不算凌亂的桌面在短時間內被收拾得更加整齊,夏樹就著窗戶的倒影整理儀容。敲門聲,心提到了喉嚨。做足心理準備,她吸氣回應並的對方打開門時從容轉身。夏樹的失望恐怕表露無遺,幾乎猙獰的表情無可避免的嚇了進門的人一跳。女子輕咳,不自在的抿抿唇迴避目光,無奈未沒有預約的來訪道歉。


「啊,無須道歉,不好意思,我在想其他案子心情比較嚴肅一點。」只能謊話以對。那位當時同樣提出資金資助的經理,半信半疑仍再次道歉後坐上椅子。助理端著泡好的茶敲門進來,看到沙發上的客人微露困惑不過依舊微笑送上茶水。


「電池還好嗎? 聽說suncharge的年輕設計師一直往這裡跑,把藤乃集團都涼一邊了。」
「還在努力。」夏樹勉強笑笑。
「…抱歉,這次私下來恐怕也沒有好消息。」經理喝口茶頓了下,肢體語言喊著慚愧。能怎麼辦? 基本上一看到人夏樹就已經猜得出來不會是好消息,可是也不好明講。雙手交握,她向後靠入椅背聳聳肩,沉默等著對方繼續把話說完。


「我今天來,是想先讓你知道在下次會議我會提出退出決定,我希望你比任何人先知道。」
「為什麼決定不玩了?」
「太拖時間了,公家的案子通常多少進行的比較緩慢,可是我沒預料到會這麼久。藤乃集團那邊也一副好整以暇,完全不急,玖我經理應該不會感覺不出來吧?」


夏樹不置可否只是沉默觀察著說話的人,想看出對方真正目的的端倪。那經理疲憊的眼神裡除了困擾更慢是歉意,她也不願意,身不由己別無選擇。


「政府不想出太多錢,藤乃集團又愛玩不玩,這樣對我們這種公司損傷很大,我的老闆提出了質疑,我也不想再繼續辯解所以今天正式決定要抽資。」
「我了解你們的顧慮,可是為什麼決定先告知我?」


那位經理笑笑,又喝了口茶抿抿唇短暫思索如何解釋適合。夏樹也不急,同樣喝起茶來。


「我就不指名道姓。玖我經理曾經跟我的一位親戚合作過,他對您讚美有加,足以讓我對於今天的決定會給您造成的影響感到慚愧,所以才決定私下來提前告知,也可以有個解釋的機會。」


沒預料到會是這種回答,夏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話好,不知不覺就把茶喝完了。


「我希望將來還是有彼此合作的機會。」客人放下茶杯起身。
「那麼,就不再多打擾了,占了您這麼多時間實在抱歉。」那人禮貌一鞠躬。開門準備離開的人似乎想到甚麼而停頓,她重新關上門轉身面對後方的夏樹。


「無理請問一下,玖我經理對藤乃先生了解多少?」
「基本合作關係上的了解。」夏樹挑眉,不動聲色。
「那,繼續保持現狀吧! 相信我,那樣對你是最好的。」


客人走了通常會感到輕鬆一點,可是今天正好相反,心情更加沉重。不是不懂得感謝對方的用心,只是即使知道,當前的問題依舊在。不僅依舊在,現在看來可能更加棘手。頭痛,胃也痛,夏樹扶額緩步回到座位。


來的人要是是靜留就好了。為什麼不是? 靜留這個時間會在做甚麼? 好想她,真的很想她。夏樹掏出手機沉默凝視通訊錄上靜留的號碼。就打吧? 一次有甚麼關係? 她終於按下撥號。當然有關係。看著撥出的符號顯示,立刻後悔,夏樹隨即結束撥話。緊張得幾乎是用丟的把手機放下,動動滑鼠把電腦從休眠中喚醒。


「工作,工作,工作。」夏樹抓抓頭髮,驚魂未定自言自語。


沒來得及點選郵件,手機響起,夏樹不由自主渾身一抽,微發抖的拿起電話。是靜留。打心底發慌卻又不接不行。沒給自己足夠的思考時間手指已經按下。


「… 夏樹? 你打電話給我嗎? 看到未接來電。」該說甚麼? 不是,是不小心的。那是謊話。是,可是後悔了。這絕對沒好到哪去。
「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還好嗎?」
「… 還可以,對不起,妳很忙吧? 一定打擾到妳了。」
「別擔心。不過稍微休息一下也不錯,要出來喝個下午茶嗎?」夏樹的停頓與沉默對靜留來說卻不是一點端倪都沒有的反應。
「好,咳!」夏樹為自己摻著興奮的衝動語氣後悔不已。
「啊啦,那給我四十五分鐘,在水晶咖啡廳見好嗎?」靜留輕笑出聲。


相約時間後半小時,夏樹的目光從因為不好意思坐太久先點的熱咖啡轉到手機上。簡短的訊息,靜留臨時有事纏身,離不開公司。仰頭苦笑。所以嘛,不要打電話的第六感是正確的,下次再不聽看看。完全自找麻煩,活該。明知道靜留如果不是更忙也與自己不相上下,夏樹雙手摀臉讓自己冷靜。


除了還冒著煙的熱飲改外帶,她追加點了兩杯冰咖啡帶走。


辦公大樓的燈隨著夜幕降臨逐一熄滅,剩下走道的照明從外頭誰也看不清。


「總經理,請不要忘記回家喔。」助理小姐下班前開門關心仍埋首公事的人。
「呵,知道了,我會至少回去換個衣服。」夏樹勉強將目光從螢幕上短暫移開。搞不清楚這玩笑話會不會不小心變事實,助理無奈搖頭笑笑,道別後輕掩上門。


結束一封信,按下送出鍵,辦公室的門又傳來敲門聲。助理剛離開不久,猜不知道她想起甚麼折回來提醒自己,夏樹不疑有他,勾起嘴角。


「是忘了甚麼… 靜留?!」進門的人嚇得夏樹猛得從椅子上站起。看著對方驚呆了的表情,靜留笑靨加深,她偏頭眨了眨眼將身後的門關上。
「妳是怎麼進來的?」不知所措甚至懷疑自己眼花,夏樹揉揉眼睛皺眉問。


「剛好在大門遇到妳的助理,她讓我進來的。」套裝小皮包,靜留似乎下班後直接來。
「夏樹還沒吃晚餐吧?」咬著下唇撇開目光,夏樹幾乎可以肯定靜留已經先從助理那裏打聽過了。
「對,他們替我留了一分在茶水間的冰箱,靜留呢?」
「還沒,一起吃吧?」把手中的外帶餐點放到茶几上,靜留輕拂沙發椅背要夏樹過去。


低頭嘆口氣,夏樹不會承認下午等了一肚子委屈失落,又誰都怪不了的複雜情緒。矛盾的心情卻無疑一直影響著她,辦公效率不至於太差全靠那三杯咖啡幫忙。咖啡防止她精神渙散,卻幫不了調適心情。可是現在看到了靜留,甚麼都好了。


「有茶嗎?」靜留在夏樹走近時,不急不徐已經把壽司拿出袋子,放好餐具。
「我跟妳一起去。」夏樹點頭。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連落在地毯上的腳步聲也清晰可聞。夏樹莫名其妙絆了一下,因為沒在看路,都在看身邊的人。靜留掩嘴笑,輕聲說小心。


「對不起,今天下午…」
「沒有甚麼好道歉的,臨時的邀約變數本來就很大。」靠著冰箱偏頭看靜留優雅沖泡綠茶,夏樹語調輕鬆,映著茶壺的碧綠眼睛只有體諒。靜留轉頭對夏樹微笑,夏樹自然回與淺笑。都是笑,都隱含著說不清也說不出的想法。


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吃一餐了,雖然是外帶,雖然是在辦公室裡。夏樹一放鬆,有了想開瓶酒的衝動,還是靜留提醒兩人都開車這才打消念頭。


沒酒精助長,可是見到靜留後,她以為安全深鎖的慾望卻一點一滴地腐蝕理智打造的鐵牢。靜留的一個眨眼,一個淺笑都足以讓她看得恍神。夏樹很確定這層樓只剩她們。意識到自己在想甚麼,夏樹甩頭想搖清思緒,卻又逐漸感到不耐煩也不在乎。


「我去重泡一壺,等我一下。」茶葉開始釋出淡淡的苦味,靜留起身。
「不必了沒關係。」夏樹越過茶几先拉住靜留才離開位子繞到對方身邊。
「啊啦,夏樹不是不喜歡這種苦味嗎?」
「嗯,不過不喝了,所以沒關係。」夏樹心猿意馬,盯著靜留的雙唇,壓著聲音。


陷入沉默,靜留看著夏樹也不再急著去沖茶。說她看不出甚麼來,夏樹當然不買單。靜留抿起唇,夏樹耐心等著。靜留沒有睜開被抓住的手,那她就沒必要著急。


靜留微顫抖的雙唇緩緩鬆開,那對夏樹是無需言語的認同,夏樹一個跨步縮短距離。靜留的回吻只讓狀況更加超出掌控。沒了從容,夏樹焦急地渴望得到更多。想安撫夏樹,靜留任凌亂炙熱的吻落在臉上耳上,頸上,直到她感覺到襯衫被扯開。


「夏樹不行。」勉強抓住力氣大她許多的手,只能阻止前進卻拉不開。
「不可以,夏樹。不可以,不可以。」加大手上的力道,靜留溫柔卻態度堅決。


一連三個不可以比直接潑她一桶冷水更容易讓夏樹恢復理智,她眨抽回手。動作完全出自身體反應,她又花了兩三秒才意識到自己被拒絕。沒想到會被拒絕,沒想到會被靜留拒絕,夏樹魂被抽去般眼神空洞處在原地。


「… 跟家裡說了要來找夏樹… 我們不可以這樣。」無奈,但說了今晚見面的人是誰,她欠缺個好理由留宿。縱使同樣不希望如此,但夏樹的表情讓靜留忘了自己,只希望可以好好解釋,安慰對方。


終於發現自己做了甚麼,夏樹羞愧得無地自容,想逃離現場。原本抓住對方的手,現在被反握。靜留將夏樹拉近並緊緊抱住。


身體不自主顫抖著,夏樹忽然想到現在的自己就跟以前的迪蘭一樣。過去她要出門上班前總是得這樣抱著心情低落的愛犬好陣子,安撫迪蘭。當時她可以明顯感受到狗兒顫抖的身體逐漸恢復平靜,然後她就很放心地出門。


現在的她,也是這樣,分毫不差。不一樣的是,她終於了解到平靜不是安心。平靜,是因為焦燥的心情被無奈掩蓋,是對於事態別無他法的反應。


覺得夏樹緊繃的肩膀放鬆,靜留這才鬆開擁抱把她拉到面前,上下打量。
「啊,還好沒喝酒,妳總是對的。」夏樹勾起嘴角不好意思笑笑。
「嗯…」靜留似乎也鬆了口氣,這樣最好,就讓她認為自己沒事最好。再給靜留添麻煩,夏樹就真的不清楚自己忙碌的目的是甚麼了。


「夏樹。」
「是。」面對夏樹迅速回到一本正經的應答,靜留莞爾,她拉夏樹一同坐上沙發。


「夏樹關於suncharge的案子…」
「不是說要靜留別操心了嗎?」夏樹皺眉。
「我知道,原諒我好嗎? 先聽我把話說完吧?」靜留雙手合十,笑著賠罪卻也明顯一點也不擔心夏樹會不會生氣。夏樹點頭,還能怎麼辦? 對方是靜留,現在怎麼可能還有時間或體力去生她的氣?


「夏樹只要做對你們公司有利的決定就好了,不需要顧慮到藤乃集團。」
「誒? 甚麼?」
「不要擔心,我已經跟父親說過了,他也會同意夏樹的做法的,不要擔心會讓父親不開心。」
「妳跟妳父親... 甚麼時候的事? 為什麼… 伯父他說了甚麼嗎?」
「全部私下談的,詳細的不重要。答應我會那樣做好嗎?」


夏樹向後坐與靜留拉開距離,雙臂環著自己短暫思考。這個消息無疑來的時機太好,可是也不完全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靜留當然還是夏樹最優先的考量。


「我若做了甚麼決定他不喜歡,難保他不會一直要妳來說服我改變主意。」
「那是小事,不會有甚麼問題。」
「可是那會讓我覺得又給妳添麻煩。」
「… 往好處想,或許這樣我們見面的機會會增加。好嗎? 拜託了。」靜留就是知道怎麼說話,而且太清楚怎麼樣可以說服夏樹,當然成功得到點頭同意。


分工很快把茶几清理乾淨,夏樹伸個懶腰走回辦公桌。


「我送妳回家好嗎?」從洗手間整理完儀容回來的靜留拿起皮包。
「啊? 不用啦,我自己有車…」有時遲鈍一點,但還是會反應過來。靜留的目的,是希望夏樹今晚不要再繼續工作,要她回家休息。


「我很快收拾一下,跟妳一起下去吧。」夏樹輕咳。靜留微笑。


*   *   *


會議當天。夏樹的決定震懾所有出席會議的人。她婉轉但堅定的表示退出公司原本在未來會分配到的收益由HiME全部接收。此外,她更要求藤乃集團的完全合作,要求他們支付HiME找的協助公司僱請費用。


基本上,當那位經理提出他們的公司要退出後,夏樹立刻接手整個會議的主導權。兩人一搭一唱可謂默契十足的合作令在場的藤乃集團負責人反應不及。


那男人訝異的神色讓夏樹看得心情很好。忍住笑意,她自信滿滿發表未來計畫走向。靜留也顯得有些驚訝,但不是因為夏樹所開的條件。她觀察了那位氣定神閒的經理好半天。


「夏樹。」會議結束,沒能在當下讓夏樹改變心意的男人立刻走近。
「關於妳今天會議的內容,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我們私下再多討論一下?」
「… 要談的話恐怕再約別的時間比較合適,我接下來還有其他行程。」夏樹故做自己時間緊迫的看看手錶,蹙眉語帶歉意。
「好,好當然,那再約時間,妳忙。」男人笑笑,回頭發現到跟上的靜留,點頭告辭。


離開前,夏樹僅來得及再多看靜留一眼。那是她一整天唯一感到遺憾的事情。


*   *   *


「今天有約?」靜留注意到那個人換上量身訂做的西裝,平靜淡語。
「對,希望談得成,那對我們會好一些。」男人邊拉袖子,露出招牌笑容。
「這樣的話祝你一切順利。」靜留沒興趣深問,但多少還是盡點責任的替對方打好領帶。


一道餐點價格足夠餵飽一家人的高級餐廳裡,交談用餐聲與背景古典音樂並存。隨著高跟鞋的聲音接近,已等候在餐桌上的男士漾起笑容,起身迎接。


「啊,玖我小姐真是準時。」
「你倒是早到了… 靜留呢?」夏樹向帶位的服務生道謝,瞟一眼兩人份餐具問。
「不巧她今天稍晚要去爸爸媽媽那裡,所以就我們兩個,希望你不會介意。」


笑得輕鬆自在,對方給了個靜留缺席的充足理由,沒解釋自己又是為什麼選這天。不驚訝,夏樹坦然接受的應了聲,沒等那男的替她拉開椅子,先自行坐下。


早就預料到這種事可能發生,所以夏樹雖然告訴助理有這個約,但沒要她一起來。要談公事沒人會約在這種豪華奢侈的地方。這裡,是套交情,討關係的場所。雖然因為靜留的缺席,不免失望,夏樹等不及想知道這人到底在打甚麼如意算盤。


沒點餐,夏樹討個輕鬆全給對方安排,最多就是對服務生點個頭道謝。四方型的餐桌,本來兩人對座,服務生還沒走遠,那人有了行動。他起身,溫文儒雅地將椅子移到夏樹左手邊,坐下後還對她笑了一下。


「這樣說話不用太大聲。」
「也是。」


吃了新鮮入味的海鮮料理,點了幾隻不同的白酒。談話內容公私事參半。夏樹不得不佩服對方從說話的內容,語氣,聲調到眼神都與首次聚餐時差異甚大。暗暗思考著這個人以這種手法騙了多少聰明女性的感情。所知的已經有兩位,一點也不難理解這個陷阱有多完美。如果不是因為她心中已有位令她茶不思飯不想的人存在,被輕易說服是很可能發生的事。


那人的右手放下點心叉子,輕柔握住夏樹放在桌上歇息的左手。夏樹眨眼,夠了,遊戲到此結束。


「你酒量應該不錯吧?」夏樹笑一聲,抽出手放到桌面下,不慍不火面帶微笑。
「算好的。」男人聳肩大方承認,不加思索。
「那幾杯白酒應該不至於讓你忘了我是靜留朋友不是嗎?」


男人咧嘴笑,露出一排整潔漂亮的牙齒,沒有分毫羞愧之色。


「如果玖我小姐是在擔心我們這樣會影響到我和她的感情…」
「我不擔心那個,你們沒有感情需要我擔心在先。」夏樹露出一抹忍耐許久的笑意。
「呵…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男人的笑容短暫僵硬。
「如果你們感情好,藤乃集團多的是方法說服我改變主意,你這已是下下策。」
「玖我小姐,我們不是不願意促成這個案子…」
「省點力氣,你的小女朋友已經把事情都說出來了。」夏樹在椅子上調整個舒服坐姿,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的臉色一下難看許多。


「以靜留朋友的身分,我不可能認同你拈花惹草的輕浮習性。以一位合作公司的代表,我不能認同你因為兒女私情出了點差錯就不顧全大局的鬧脾氣,拖所有人下水。」夏樹不急不徐,冷靜而心平氣和地把自己要說的話清楚完整表達。


「就這麼相信我不在家的夜晚靜留都乖乖獨守空房?」很顯然,那男人唯一能辯駁或知道會惹夏樹生氣的話題只剩這個,他咬牙不屑哼氣。
「你說甚麼?」效果顯著。夏樹成功被影響到,她直起腰桿,自如的態度不見蹤跡。


「靜留也是人也有慾望。沒有人是完美的,只因為我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不等於她是完美的。」知道這個晚餐約會目的完全失敗,男人還算有修養的起身拉了拉襯衫,沒高聲回罵。
「… 不,你要是真的毫無價值,眾多追求者中靜留不可能選你。所以,我建議你最好多加保養聲帶,哪天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那才是真的一文不值的時候。」


夏樹目送努力壓抑怒火的人緊繃的背影消失在餐廳入口。進入職場後已經很久沒這麼得理不饒人,可是這麼一罵完,真是心情大好。像剛做了三溫暖,通體舒暢輕鬆自在,即使那傢伙把帳單留給了她,夏樹笑容不減。


買單,換到酒吧。啤酒被送上來時,夏樹已恢復冷靜,她握著冒著冷汗的玻璃瓶陷入沉思。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回神發現指針直逼午夜。周遭的熱鬧氣氛讓她一點也不覺得晚。夏樹把買來專門在社交場合趕人用的戒指摘去放回皮夾,付了錢準備離開。手機聲。是靜留。沒細想便接了。


「靜留? 怎麼了嗎?」
『啊啦,夏樹怎麼這麼快就接了電話? 不會還在辦公沒休息吧?』
「嗯… 不算是。」看看四周,忍不住握住話筒不希望讓靜留聽到這邊的喧鬧聲。
『還在外面?』 太遲了。
「對… 你說我,你自己怎麼也還沒休息? 怎麼了嗎?」夏樹快步來到室外。一陣稍長的沉默後,靜留才緩緩說出沒接到那個人的電話,打了也沒人接。


『他這方面一向說到做到,一定至少會打個電話。』
「對他會在哪裡一點頭緒也沒有嗎?」努力,但夏樹沒法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更關心一點。
『連他今天晚上跟誰吃飯都沒問,很差勁對吧?』
「不要這樣說自己。別擔心,我能跟你保證晚餐後離開時他還活得好好的。」


電話的另一邊又安靜了許久。夏樹把車鑰匙交泊車人員,因為無從得知靜留的想法開始有點不安的來回踱步。


『… 你們一起吃晚餐?』
「… 對,但是他先離開餐廳,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也不知道他會去哪。」
『這樣麼。』
「現在要報失蹤人口還太早,警察不會受理。還是先多打幾個電話,試著連絡看看吧? 如果不放心想要出門找他,我陪妳。靜留覺得怎麼樣好告訴我。」
『… 好,那先這樣… 我再打電話給妳。』


回家路上,夏樹又接到另一通電話,那讓她稍微多踩了一點油門。


*   *   *


「他簡直發了瘋,罵了一堆,連髒話都出來了。我從來沒聽過他罵髒話。」
「不是告訴過妳沒有必要在辦公時間外接他的電話了嗎?」


夏樹雙手交握,撐在吧檯上支著頭看坐在客廳的年輕設計師。那人自知理虧,低頭抿了抿唇,捧起紅酒杯喝了幾口。看眼牆上時鐘,夏樹暗嘆口氣,完全自找麻煩,是活該。那個男人怎麼可能在知道秘密被說出來後一點行動都沒有。話是她說出來的,她不能對這年輕女孩突然來的焦急電話見死不救。


「妳不用擔心自身安全,他沒種對妳怎麼樣,而設計案我也幾乎已經接手。」
「我知道… 我… 謝謝。」
「不用道謝,妳只要知道同樣的錯誤不要再犯就好了。」


毫無預警的門鈴聲嚇了兩人一跳。


「玖我小姐有… 客人嗎?」設計師看眼手錶,不知所措。
「嗯… 妳留在這。」夏樹也沒有頭緒,她擺擺手走去玄關。


「… 靜留?」門口的人讓夏樹心跳漏了一拍。
「還是沒連絡到人…」靜留看著夏樹疲倦微笑。
「不是說讓我陪妳… 要一起去找嗎? 我開車。」皺眉,不喜歡看到靜留操勞的樣子。
「… 不用了… 我可以進去嗎?」
「啊! 當然,對不起,快進來。」


進入客廳,隨之而來的尷尬不可避免,空氣象凝固般,所有人定格在原地。靜留稍微瞪大眼睛,設計師則差點摔了玻璃杯,夏樹一手扶額,忽然頭痛不已。


「藤乃小姐… 呃… 晚,晚上好…」
「妳好。」


「嗯… 那,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就先告辭了。玖我小姐謝謝妳的紅酒。」設計師焦急起身,不自在的理了理衣服,窘困一笑。
「等等。」夏樹追設計師來到門口,她拿起名片夾抽出兩張名片。
「這兩張拿去,如果還是擔心安全,找這個人,其他的,結城奈緒可以幫妳搞定。」
「好的… 謝謝。晚安,再見。」年輕女孩看到走來的靜留,微縮脖子扯扯嘴角。
「晚安,路上小心。」夏樹嘆氣。


關上門,夏樹頭抵著金屬門,閉上眼睛借用金屬帶來的冰涼冷靜自己。靜留依著牆環抱自己,略蹙眉看著夏樹,沉默。


「怎麼沒打電話?」久久,夏樹低聲一句。
「對不起,打擾到妳們了嗎?」夏樹猛得回身,看著靜留自責又委屈的神情,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怎麼可能? 我只是… 一直很擔心,可是又怕妳已經睡了,不想打擾到妳休息。」
「嗯,真的很晚了…」靜留欲言又止,目光飄向門口。
「… 要喝點甚麼嗎? … 我,我可以去泡茶。」靜留閉上眼,搖搖頭。


夏樹跟著靜留回到客廳,看著她在沙發上坐下,被她的沉默悶得心慌。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覆搓揉雙手,實在待不下去,夏樹躲進廚房。等她回到客廳,靜留抱著自己靠在沙發一側,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一段時間。


睡這裡會感冒的。夏樹揉捏後頸嘆氣,走近靜留,輕柔拍拍對方肩膀。美麗的赤紅雙眼睜開,眷意迷濛,沒有防備少了偽裝,看得夏樹出神。又眨幾下眼睛,靜留輕拰住夏樹袖子拉了拉,要她在身邊坐下。


「他們兩個真的鬧翻了是吧?」等夏樹一坐下,靜留便靠在她肩上,淡淡在她耳邊說。
「咦?! 妳知道?」抽氣,夏樹吃驚轉頭。沒有想到靜留知道那兩個人的關係。
「之前不是說過我知道他為什麼決定要出資。」靜留更靠近夏樹,抱住她的手臂。


「… 那女孩剛剛在我這是因為他火氣上頭打了電話給她,有點嚇到,是我的錯因為…」
「夏樹,沒關係,不需要解釋。」靜留鬆開一隻手,輕輕按住夏樹雙唇。
「嗯… 妳累了,要進房間休息嗎?」夏樹握住靜留的手,溫柔一吻後鬆開。靜留雖然一開始有所遲疑,到也沒有拒絕讓夏樹牽著起身離開客廳。


看著很快進入夢鄉的人香甜的睡顏,夏樹被感染得也有了倦意卻捨不得闔上眼睛。放輕呼吸,她呆呆凝視熟睡的栗髮美人,眨眼的次數少得可憐。怎麼看,都有種眼前的景象似曾相似的錯覺。靜留是那麼的放鬆,好像一直以來都睡在這張床上,在自己身邊。


牆上時鐘指針走動的聲音滴答迴響在寂靜的房間。整點的喀嚓聲喚醒幾乎是著魔看著靜留的人。夏樹眨眨眼睛意識到一件事。


如果她再不做點甚麼,靜留未來在這床上過夜的機會微乎其微。無法忍受這樣的想法,加速的心跳掩蓋耳朵能聽到的其他聲音。夏樹躺平,伸手按住微疼的胸口,開口呼吸。靜留些微的移動惹得夏樹又轉身。


她幫靜留拉好被子,手就直接留在對方腰間,閉上眼睡去。


*   *   *


助理幫她又拍了拍肩膀,確定西裝外套背後毫無毛屑摺痕的完美。


「經理,要我陪您進去嗎?」
「呵,妳跟我進去要做甚麼?」夏樹忍不住嗤笑一聲,精神也放鬆不少。
「嗯… 覺得還是問一下,沒看過您這麼緊張,想幫點忙。」助理小姐聳肩繼續裝認真的回。
「謝謝,妳已經幫了很多了,我沒問題,可以的。」


她在咖啡廳門口深吸口氣。


「伯父伯母,貴安。」夏樹拉開椅子坐下。
「啊,夏樹妳好啊。」靜留父親點頭回應,靜留的母親則微微淺笑。
「喝點甚麼嗎?」夏樹接過服務生手中的菜單遞給兩位長輩。
「嗯,我們就不用了…」靜留父親看了一眼妻子。
「還是叫壺熱茶吧? 這邊的還不錯。」夏樹偏頭微笑。她叫了杯咖啡也自行替長輩們點了壺印象中在外面兩人最常點的熱茶。


「伯父伯母近來都好嗎?」服務生離開,夏樹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抿唇問。
「啊啦,夏樹妳這可是要嚇死我們兩個老人家?」靜留母親掩嘴玩笑道。
「我們很好,謝謝。不過也真的很好奇夏樹今天約我們出來是有甚麼事情要談。」


夏樹啞笑,低頭吸氣給自己一點時間準備。要談的,無非就是他們的女婿。當然,她不是要打小報告,那個人選擇出資原因在設計師是他小情人沒有必要說。後來對設計案愛理不理的態度是因為兩人吵架分手的事自然也被放一邊。還有,那位中途後悔参與,決定退資的經理跟那人的關係,同樣一字不說。


夏樹的目的,是要讓靜留父母知道他們的女婿在哪個晚餐上對她說了甚麼。還有就是暗示警告兩位長輩她不會再對靜留的事坐視不管。收起笑容的人,嚴肅的辦公態度自然而然流露。她感覺到靜留父親也認真起來。


只有她說話的份。中間飲料被送上,夏樹停止話題,看著服務生將東西放下。不急著把糖跟奶精倒入咖啡中攪拌,她拿過茶壺替靜留父母分別倒了杯茶。坐在夏樹對面的兩位長輩看著她手上的動作,彼此短暫交換眼神,仍沒說半句話。


「… 我相信伯父伯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事情,選擇不插手的原因我大概猜得到。」咖啡莫名其妙的難喝,夏樹把杯子推到一邊。
「伯父伯母決定不插手,我沒有理由表示甚麼,可是他在知道我不僅認識靜留也熟識她的父母親的情況下也能這樣說靜留… 難說他跟其他人說了甚麼。」這正是讓夏樹最在意也最生氣的事情,不免,她因慍怒皺眉。
「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當沒發生過,可是他這樣說靜留,我不可能繼續袖手旁觀。」


靜留母親蹙眉垂眸,靜留父親則雙唇抿成一直線,手捻著鬍子眼神鋒利看著夏樹。已經沒甚麼可以失去,夏樹不擔心這麼放手一搏,她不卑不亢看回去。終於,藤乃先生鬆口嘆氣,眼神柔和許多,他轉頭看了看妻子。


「夏樹,如果當初…」
「伯父,過去的事不可能改變,沒有假設的價值。」不是想無理,可是夏樹害怕聽到「如果當初」後面可能接的話。


藤乃先生收口,看著妻子好像一時不曉得該怎麼辦好。藤乃夫人拍拍丈夫肩膀。
「夏樹,我只是想問… 妳,還喜歡靜留嗎?」夫人停頓間又看了一眼先生。


夏樹抽口氣,沒了剛才掌握大局的態度,她反覆開口吸氣閉嘴吐氣,斟酌許久。


「… 沒關係,為難妳了,我們…」
「如果…」聽了靜留母親的話,夏樹急了,直接打斷。
「如果… 如果只是喜歡… 我不會躺這種家庭私事的混水。」


先摀住嘴巴,意識到自己椅子再也坐不下去後夏樹起身。耳根隱隱發燙。
「那麼,就這樣,謝謝伯父伯母抽空赴約,先告辭了。」她鞠躬。
「等一下。」藤乃先生三個字不由令夏樹立正站好。
「夏樹,身為藤乃家的人要有責任感更應該勇於認錯。」靜留父親拉開椅子起身。
「知錯便要認… 我當初的決定,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差的選擇。」


夏樹怎麼也不可能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結果,錯愕得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目光飄向仍在位子上品茶的靜留母親,藤乃夫人對她溫暖微笑。


*   *   *


夏樹瞪著辦公室窗外風景發呆,她在等助理替她送來早上的第二杯咖啡。恍神以致開門聲沒有讓她想回頭去看來者何人。


「哎~ 妳做麼挺不錯的嘛,真可惜沒得加價。」
「奈緒,妳來這做甚麼?」夏樹回身劈頭就問。
「不能來嗎? 妳不是在等我的消息?」奈緒自若打開茶几上的盒子挑顆巧克力往嘴裡塞。
「甚麼消息要妳親自來?」夏樹皺眉,因為咖啡還沒被送來而臉色不太好。
「好消息,至少對妳來說是好消息。」


奈緒慢悠悠晃到夏樹辦公桌前,把一張紙從牛皮紙袋中抽出來放到桌上。夏樹懷疑的態度隨著瞠目消失。離婚證書影本上,是靜留秀娟的簽名,還有那個人的。


「今天早上十點三十四分,多了兩個黃金單身。」奈緒嘻笑。
「妳是怎麼弄到這種東西了?」夏樹拿過紙張湊近看個仔細。
「嘖,商業機密有聽過嗎? 再說不當個郵差,我就真的什麼錢都要不成了。」奈緒一個鬼臉。
「甚麼意思?」
「下次妳自己做得到的事,別來浪費我時間。少一臉困惑,不是妳自己說服藤乃兩老修掉他們女婿的嗎? 我都還來不及做甚麼事情就先被解決了,呿。」


夏樹緩緩放下離婚證書,看著奈緒又自己跑去開她酒櫃。
「喂! 大白天,妳喝甚麼?」
「幫妳慶祝啊? 不要那麼小氣。」
「慶祝甚麼?」夏樹扶額搖頭。
「妳還需要我提醒妳的機會終於來了嗎? 不是吧。」奈緒意有所指壞笑。


「… 不知道妳在說甚麼,我只是不想那個爛人再繼續留在靜留身邊,還她自由。」
「自由? 嘖,我都快為那個家財萬貫的女人感到可悲了。」奈緒白眼。
「妳如果沒有其他的事,可以走了,酒整瓶直接拿。」夏樹擺手,回到座位上。


*   *   *


距離下午的越洋會議還有一個小時,夏樹已經等不及先到會議室。她背貼著窗戶,閉眼享受溫暖的陽光。


Suncharge最後沒有執行,有鑑於成本費用,被市長辦公室投票通過放棄採用。HiME勉強收支平衡全靠海外一間總部面積可觀的高科技公司買走全套設計案。雖然帳面上不怎麼好看,但公司形象上,其實成績非常好,上頭自然沒要求面談。即便如此,夏樹覺得她需要一個大案子穩固自己今年在公司的表現。等一下的會議就是那個案子,她需要好好表現。


沒有任何的擔心,只是從早上開始就不太能保持專注力。原因就一個,靜留。


奈緒的話一直迴盪在耳邊。誰說她不想立刻去找靜留? 但事情哪那麼簡單? 雖說奈緒不是促成靜留離婚的推手,夏樹雇請她準備讓那傢伙知難而退的證據,的是不爭的事實。回頭就找上門也太… 怎麼想都不對,問題是夏樹也不知道她該等多久。


一點也不想等啊,可是…


注意到會議室的門被開啟又關上的聲音,夏樹無動於衷。仍閉著眼睛,她聽助理拿出遙控器打開投影機,開筆電準備視訊會議需要的東西。


紙頁翻動聲,機器熱機聲,空調運作聲。辦公椅子移動,空氣裡夏樹察覺異狀。她睜開眼睛呀然無聲。靜留雙手捧著一疊紙,隔著會議桌對夏樹微笑。


「怎麼…」咋舌,夏樹走近對方卻不知說甚麼好。
「馬上好。」靜留抿唇忍笑,發現投影機螢幕有了畫面,拿起遙控器讓電腦連線。一切做得輕而易舉,好像這工作從來都是她負責的。


一直想著她該做甚麼,卻沒有想過靜留會做甚麼。不知是否為自己的「大意」竊喜。時間差不多,夏樹忍著按住急跳心臟的動作,拉開椅子坐下。麻木叫出筆電中會議要討論的文件,不時抬眼偷看坐在幾個位子外,笑容不減的人。


還有五分鐘。夏樹再也按耐不住,她霍的起身走向靜留。沒料到夏樹會有這麼突然的舉動,靜留稍微收起笑容眨了眨眼。


「不想開會了,想提早下班回家好嗎?」夏樹輕碰了碰靜留的手,彎腰低聲問。
「啊啦,不行喔~ 因為從現在開始夏樹回家就一定不能處理公事,所以要好好把握在公司的時間吶。」微愣後搖頭,靜留掩嘴笑瞇了眼,一絲雀躍隱約在語氣中。夏樹抿唇想辯駁。


辦公室音響不巧傳來電話聲,對方準時打來了。猶豫短暫,夏樹嘆氣妥協。


「夏樹。」
「嗯?」


靜留拉住夏樹外套領子,給了個措手不及的安慰吻。夏樹頓時感到臉頰發燙。


「我會一直在這裡,直到妳會議結束。」靜留撫平其實沒被拉皺的衣服,細聲。
「然後一起回家?」夏樹那孩子要糖果的語氣就是她自己也沒聽過幾回。


「然後一起回家。」靜留嫣然點頭。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靜夏 夏樹 靜留 舞-HiME
    全站熱搜

    Roch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