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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下的森林鬱鬱蔥蔥,鳥兒的清澈鳴叫聲穿梭枝枒間,草叢裡時不時傳出小動物尋覓食物的聲音。湖面波光淋漓,反映著周遭的萬象生氣。她幾乎可以感受到徐風拂過面頰的感覺,或許還有暖陽親近肌膚的溫度,如果再努力一些,甚至能聞到空氣中該有個清新。


叩。叩。


窗外的風景變回高樓林立的都市,夏樹眨了眨眼,深吸口氣結束她短暫的白日夢。敲門的人在她轉身時開門進來,和她對上眼,中年男士溫和微笑。


「還真的進到這間辦公室了,恭喜啊~ 還習慣嗎?」男士簡單打量採光良好的空間,笑容滿面的關心。
「托您的福,一切安好,最近的案子都進行得很順利。」見到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前上司,夏樹抿唇淺淺微笑,禮貌回應。
「嗯,這樣我就放心了,雖然本來就沒有太多的顧慮,畢竟你工作一向比別人認真。」
男士點點頭,拉過一張椅子隨興坐下。夏樹不好意思的低了低頭,回到辦公桌前稍微整理桌上的文件與用品。
「認真是很好,不過… 你有時下班也該去放鬆一下才是。」男士微頓抿唇,壓抑笑意卻壓不下上揚的嘴角。
「咦? 我…」


夏樹愣了下,正不知該如何反應,手機正好響起。看眼螢幕發現是未知來電,她沒有多加思索的拒絕接聽。以前,她會為磨練自己耐心而花時間接聽再婉拒電話另一端要推銷的東西。現在太忙了,她不想花分毫時間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偶爾跟同事出去吃個晚餐其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無趣。」男士歪著頭繼續說。
「哈哈… 這樣嗎? 下次會考慮的,只是有時候他們…」乾笑,夏樹想替自己找藉口,辦公桌上的電話接著響起。她有些訝異地看著電話機上閃爍的燈。


「對不起,我接一下電話。」她的助理應該知道現在是誰在她辦公室,會把電話直接轉進來恐怕不是小事,夏樹皺眉。
「好,沒問題。」男士擺擺手,完全體諒。
「請問你哪裡找?。」夏樹接起電話,轉身面對窗戶。
『庫魯卡小姐嗎?』甚是熟悉的聲音略微顫抖的聲線,夏樹沒來由覺得背脊發涼。
「是的,你是…」


「… 什,什麼時候的事?」
悠哉坐在椅子上的男士注意到通電話中的人明顯壓低聲音而多看了對方幾眼,這一看才發現夏樹不知聽到甚麼後身體緊繃,握著電話聽筒的手更因過於用力而關節泛白,他無聲皺眉。這孩子是他認識的幾位年輕人中少有甚麼強烈情緒反應的人,電話才接起沒兩句便這樣讓他很難不好奇發生甚麼事。
「… 我,我知道了… 謝謝…」回身掛電話,夏樹像是被誰按了暫停鍵,眼神空洞地盯著電話機,定格。


「夏樹… 怎麼了嗎?」男士也不再是偶然午間抽看來看後輩的輕鬆心情,他瞇眼問。「夏樹… 夏樹? 庫魯卡?」見後輩全沒有反應,他又叫了一聲後改口直呼姓氏。
「啊… 是… 我…… 抱歉…」夏樹那啊一聲不是驚訝回神而是微弱緩慢的回覆,誰都能看出她思緒混亂。
「怎麼回事?」男士從沒看過這樣心神不寧的對方,他從椅子中站起嚴肅問到。
「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沒有回答,夏樹只是低聲道歉,也不等前輩再說甚麼,匆匆繞過辦公桌離開。


進入廁所,夏樹雙手環抱自己在洗手台前來回踱步,發抖,呼吸急促,心跳失去規律。不可能,怎麼可能? 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夏樹突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顫抖的手從口袋中抽出手機。


打電話,想要確定的話,沒有甚麼比自己打電話更直接的了。夏樹盯著手機乾嚥。就是因為簡單,心中蔓延開的恐懼阻止她立刻撥通電話。空氣沉重的像凝固般,胸口像被壓在鉛塊下。夏樹屏息按下撥話鍵。


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 夏樹緊咬下唇。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 唇齒間吐出的氣息都顫抖著。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 侵骨的寒意讓她險些握不住手機。一連三次,直到進入語音信箱都沒有人接。沒有人接她的電話。


靜留沒有接她的電話。


夏樹雙手撐在洗手台上,楞楞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眼神如槍口下的野獸才有的絕望。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吧? 為什麼她甚麼也感覺不到? 心臟劇烈的跳動讓她胸口疼痛,難以吸入大腦所需的氧氣。她頭暈。


「庫魯卡小姐? 哈洛爾先生說您可能在這裡,他…」進到洗手間的助理語氣關心而溫柔。
「我知道了,洗把臉就回去。」夏樹看眼助理,表情僵硬低聲回應。


回到辦公室,夏樹看到前輩雙手交叉在胸前,神色嚴肅地打量她。她抿抿唇漫步回到辦公桌前沒有坐下,心不在焉的整理早就乾淨的桌面。
「夏樹,剛剛那通電話,到底怎麼回事?」哈洛爾擔憂的輕聲詢問。
「我… 我,我一位朋友… 出了意外。」夏樹中間必須停頓,深深吸口氣才能將整個句子說完。
「很嚴重嗎?」男士瞇眼。


夏樹的反應太過反常,哈洛爾直覺她口中的意外恐怕是過於輕描淡寫的說法。他一向尊重夏樹是位非常注重隱私的人所以也不願意深究,不過光是觀察後輩收到通知後這樣的表現,那位朋友恐怕也不僅只是朋友。意識到這些讓他感到格外憂心。


夏樹看著前輩,幾度開口卻沒有給予任何答案。她覺得口乾舌燥,喉嚨似乎被封鎖般,任何簡單的字詞都無法說出口。最後,只能勉強點頭。


「那你還在這裡做甚麼?東西收完就走。」男士嘆口氣,理所當然的幾乎是命令到。
「可,可是…」
「下班,夏樹。」


*   *   *


夏樹沒有飆車,但也一刻未停,直接從公司出發。兩個小時的車程,她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想,想著靜留家後面的那片茂密森林,位於森林中的清澈湖泊,還有午後在湖邊嬉戲的她和靜留。夏樹想著靜留有多少次交代她開車要注意安全只因為她一次脫口說喜歡車外風景迅速略過的感覺。她很聽話,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沒有想過向靜留做相同的要求,靜留總是那麼的細心小心,她從來不覺得有必要。然而,開車就是有這樣的問題。就算你眼觀八方耳聽四面,就算你行車經驗十足,駕駛技術一流,不代表不會被撞。


夏樹靜靜地站在玻璃的這一邊,雙眼直盯著裡面,她的心臟不再毫無規律的激動亂跳。那應該帶動全身血液循環的器官好似已經停止運作,她四肢發麻。


「大小姐當下短暫昏迷,可是等到救護車到達現場後,她是唯一一位自己走出汽車的人…」
兩個半小時前,正是這個聲音的主人先打了夏樹手機,被拒絕接聽後轉而聯絡辦公室通知夏樹。靜留請來打理莊園的年輕管家聲音微微顫抖的詳說從警方那得知的事情經過。
「雖然有些擦傷,但大小姐是那連環車禍中唯一全身而退的人,我們都還在慶幸想說… 不過為了安全,醫師安排腦部斷層掃描,沒想到大小姐躺下去後就…」
夏樹抬手搭上管家的肩膀,安慰身體明顯顫抖,鼻音逐漸濃重的人。她開口,卻沒有聲音。她不會,也不懂得安慰人,不像靜留做來從不費工夫。


「請問,是靜留•薇奧拉小姐的家屬嗎?」一位白袍醫師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邊,推著眼鏡語帶抱歉的問。
「我是。」


夏樹又張嘴巴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時,隨著腳步聲,有人搶在她之前回應。她眨眨眼詫異轉頭,只見幾個她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人先後走上前。夏樹閉上嘴稍微退開讓道,感受到手臂被人輕輕握住,她只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管家,並沒有更多的表示。


*   *   *


窗前,一身黑裝的夏樹面對灰濛天空下的莊園後院發呆,她淡淡對玻璃吐口氣,看著白霧短時間內迅速擴張又消散。來參加靜留葬禮的親朋好友塞滿這棟歐式風格濃厚的建築,低聲的交談充斥樓層挑高的空間,聽在夏樹耳裡卻是如隔著道看不見的牆般遙遠模糊。手中的水杯到底被她拿著中多久了? 忽然發現水杯,夏樹低頭神色奇怪的看著杯中平靜的水面。


「請問,您是庫魯卡小姐嗎?」陌生的聲音喚回失魂落魄不知發了多久呆的人。
「是的… 請問你又是?」夏樹平靜,語調中少了獨特銳氣的反問。
「您好,我是溫克爾,我是薇奧拉小姐的法律代理人。」男子從懷中掏出名片像是怕對方不會相信他一樣。
「律師?」夏樹接下紙片,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的,請問方便跟您私下談談嗎?」溫克爾壓低聲音禮貌詢問。


「有甚麼事請說吧。」跟在律師後的夏樹將書房門關上,依舊是心不在焉。
「請問,薇奧拉小姐是否有跟你提過遺產的事?」律師將辦公包放到茶几上,坐上沙發椅,開門見山的問。
怎麼可能? 她們還這麼年輕,還有那麼多時間,有那麼多的承諾沒告訴彼此,怎麼可能先說到遺產。夏樹臉色難看,嘶啞的用著對方勉強聽得到的聲音說不。
「我了解了,是這樣的,薇奧拉小姐指名你為她所有財產的唯一繼承人。」律師觀察著夏樹的表情緩緩說道。


夏樹面無表情地看著溫克爾,腦袋緩慢的分析對方說的話。薇奧拉家的財產,全部給她一個外人,這對書房外的那些遠房親戚來說恐怕才是個真正晴天霹靂的消息。已經可以想見之後可能會有的麻煩,可是夏樹一點感覺都沒有。她麻木的對律師眨眨眼。


「我這裡有些文件要請你過目還有簽名… 通常這種事越早處理越好,不過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改天再來。」看財產繼承人心神不寧的樣子,律師短暫思索後,站起身體諒提議。
「不用沒關係,現在就處理吧。」夏樹搖頭,走到律師對面的位子坐下。


書房辦公桌前,夏樹左手單指按揉眉心,手握著筆筆頭一下下輕點在紙張上。房裡只有堪稱骨董的老時鐘指針滴答的聲音。讀完最後一行字,眼睛看到最下方的簽字空格,她抬起筆。


「庫魯卡小姐。」隨著敲門聲,管家開門輕聲叫喚。
「甚麼事嗎?」夏樹放下筆,不為被打擾感到生氣,只是純粹的回應。
「請你出來吃晚餐吧?」管家微蹙眉,語氣和仍微紅的眼睛都流露著請求。
夏樹愣了愣,晚餐? 她轉頭看窗外,外頭一片漆黑,她只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現在幾點了? 夏樹轉頭看時鐘。


「已經快九點了,庫魯卡小姐。」
經管家這麼一說,夏樹才隱約記起來好像兩個還是三個小時前對方就已經來請她去吃飯過不只一次。那些登門追悼的人甚麼時候都離開了? 時間甚麼時候過這麼快? 她到底在做甚麼花這麼多時間?


「啊… 不好意思,這就去。」夏樹將文件整理好,語帶歉意。
「我先熱了較少的分量,如果不夠請一定要告訴我。」管家搖頭表示不用在意。
「謝謝,不過應該夠了,我… 沒甚麼胃口…」夏樹跟在管家身邊,心不在焉卻也不忘回答。


看著廚房裡的早餐桌上一盤豐盛而營養均衡的食物,夏樹卻覺得自己光看已經飽了,她記不起上一次感到空腹是甚麼時候。漫步上前,伸手搭上餐桌椅背,想著如果不餓,那她找不到吃飯的理由。


「請務必吃完。」管家不知是否看出面無表情的人在想甚麼,她轉身要離開前沒來由地補充。
「嗯… 艾希,你行李打包好了嗎?」夏樹回神,轉移話題。
「是的,都差不多了,但如果庫魯卡小姐認為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事情,我還是願意留下。」艾希垂眸輕咬下唇。管家雖是管理莊園大小事,但真正跟著的畢竟還是莊園的主人。而這個莊園的主人,已經換了人。
「謝謝…… 我,我比較習慣自己一個人… 而且阿布雷特是個非常有聲望的家族,你到那裏對未來的事業也會有幫助。」夏樹深吸口氣,拉開餐桌椅頭也不回的坐下。


『公司不是這麼沒人性的地方,沒有必要勉強,心情整理好了再回來,不急。』
「謝謝。」


烏雲飄散,今天的天氣格外晴朗,在夏樹眼裡的明媚陽光卻矛盾得刺眼。莊園的花草欣欣向榮,好像過了一晚便忘卻失去它們正統的主人該有的痛苦。結束通話,夏樹漫無目的晃悠悠來到花園中心的羅馬石亭。


坐在靜留祖父為靜留祖母親自蓋建的石亭中,夏樹看得到靜留母親答應求婚的大榕樹,看得到莊園後靜留最喜歡的那潭沉靜美麗的湖泊。那潭湖,一年四季靜如止水,就像靜留外在給人的感覺。那人對上任何事總是從容面對,穩重處理,沒有她找不到答案的問題。舉止優雅,修養極佳,臉上常常是那給人親切的適度淺笑。那笑容,有時卻又讓夏樹頭疼。


想到靜留上揚的漂亮嘴角,夏樹眨眼短暫回神,她摀住嘴蹙了蹙眉,橫躺到石椅上。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冰冷的石椅。


睜開眼睛,夏樹驚訝的發現天空已被染上橘紅。甚麼時候睡著的? 夕陽已不見蹤跡。難道真的睡了大半天? 夏樹匆匆坐起身,不可思議的看著逐漸被壟罩在陰影中的花園。好像甚麼都沒做,一天就這麼流逝,說不出的不真實感。她的確因為昨晚一夜無眠而有些疲勞,可是很難相信自己就這麼在花園中睡了那麼久。夏樹單手扶額,自顧嘆氣搖頭往主屋走。


屋內的空氣似乎比外頭還冰冷,只剩她一人的大宅中安靜無聲。夏樹一面想著似乎應該吃點東西,一面卻往書房走。她蹣跚坐到高級辦公皮椅上,手肘撐著桌面手指按摩兩邊太陽穴。沒有午覺的習慣,現在有些輕微的頭痛,夏樹厭煩的咂嘴嘆氣。打開書桌燈,正準備繼續處理律師給的剩下文件,遠處傳來的東西碰撞聲引起她的注意力。


這個時間,沒有屋主允許,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出現在這裡。夏樹皺眉,記得靜留父親在書房留有一把防身用的手槍,她小心不發出聲音的拉開抽屜。手槍不在,不知是被靜留處理掉了還是被收到其他地方去,夏樹咬牙抄起有歷史價值的精緻手杖走出去。


走出唯一有開燈的房間,外頭一片漆黑。夏樹憑感覺小心前進,剛剛那一聲碰撞後,似乎又陷入寂靜。或許,剛剛那一聲只是錯覺? 是了,有誰會想要來這少了靜留的清冷豪宅? 


餐點食之無味,作息顛倒,現在還出現幻覺,夏樹空著的手摀住臉,正覺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幾乎難以察覺的輕弱腳步聲被因為眼睛閉上而聽力變得敏銳的耳朵發現。夏樹皺眉甸了甸手中的手杖,毫不猶豫地朝聲音方向前進。


將走廊的燈打開,夏樹快步閃進會客室,再開燈。站在會客室中的人看著夏樹,眉宇間少有的驚訝。夏樹狠狠倒抽口氣,舉起的手杖垂到側身,僵硬定在原地。


「夏樹?」
那錯不了,靜留獨特的軟柔腔調從那人的口中傳來。夏樹開口,啞而無聲。不可能。這不可能。夏樹丟下手杖轉身逃命般跑走,踉踉蹌蹌險些跌倒的衝進廚房,夏樹手忙腳亂裝了杯水,在要喝下去前一刻卻改變主意直接往臉上潑。
「可惡!!! 振作一點!」她氣惱的低頭對洗碗槽大吼。
該死的幻覺,她真應該吃點東西,即使一點也不餓。看看,現在這不知是腦袋還是眼睛不正常。該死的幻覺。
「給我振作一點!」又是一吼,夏樹抽幾張紙巾,轉身依著流理台按乾臉上的水珠。


放下手,夏樹愣住。靜留蹙著柳眉站在廚房入口擔憂的看著她。夏樹愣愣地回看對方,久久說不出話。看著靜留看著她,看著靜留望著她的深紅雙眸緩緩垂下迴避目光又微微偏頭,夏樹如夢初醒般感到一陣恐懼。恐懼,是害怕靜留就這麼離開。


「你…」她開了口,沙啞而有些中氣不足卻仍成功喚回靜留的目光。「你,怎麼會在這裡?」夏樹緊張乾咽,舔拭乾燥的嘴唇,猶豫問到。
她真是不知道該說甚麼,夏樹絕不願意問對方任何類似「你為什麼還活著」的問題。可是這樣一來,她不知道該說甚麼好。
「我… 不知道我能去哪裡。」靜留再次垂眸,語氣像是做錯事的孩子。
「我沒有別的意思…… 靜留。」夏樹一楞,丟掉手中的紙巾,向靜留靠近幾步。


聽到夏樹叫喚她的名字,靜留的雙眸多了點光澤,唇角微微上揚。看著她熟悉的笑容,夏樹忽然覺得空氣終於進到自己胸腔中,她嘆息。多久沒有這樣純粹的看著靜留了? 夏樹想不起來。


「夏樹,我…」
靜留回望夏樹,看著對方那如釋重負的眼神,想保持微笑卻又似乎因為想到甚麼事而失去動力。
「你感覺怎麼樣?」夏樹打斷靜留,害怕對方想問自己所猜測的問題。她不想回答。
靜留就在眼前,她一定還活著。前兩天發生的事只是噩夢一場。一定只是場噩夢,只能是噩夢。
「有點累。」靜留抿唇承認。
「累了,就去休息。」夏樹走上前,輕柔牽起對方白皙的手。


靜留的手有點冷,但是有溫度。柔軟的掌心,纖細的手指,跟記憶中的分毫不差。夏樹隨後抬手輕撫靜留的臉頰。隨著夏樹的動作,靜留閉上眼睛,頭微偏向夏樹的手。這也是靜留會有的反應。是靜留。


「累了就去休息好嗎?」夏樹開口再次低聲問。
「夏樹,我…」靜留睜開眼睛,避開夏樹的手,雙唇微顫。
「有甚麼事情,明天再說,我哪也不去。」夏樹顯得焦急的又一次打斷對方。


靜留抿唇點頭,夏樹暗暗鬆口氣,兩人各有所思一前一後離開廚房往二樓臥室走。


溫暖的陽光穿過樹葉間隙,明媚的光點如飄落的花瓣點綴艷綠的草坪。湖岸邊,一隻棕色野兔埋頭享受露珠洗淨後的美食。徐風吹過,在湖面激起微微漣漪,清新的氣息令人身心舒暢。她雀躍地躲在樹幹後,小心不發出半點聲音的觀察著覓食中的小動物。過於專注,她沒發現那踩過嫩草的細碎腳步聲。


「在看甚麼?」突然出現在耳邊的細語,帶著嬉鬧的聲調。
「咦?! 嗚。」被嚇一跳的人還沒轉頭,嘴巴先被摀住。


靜留的臉頰幾乎貼著她的,那雙美麗的紅眸含笑半瞇。她白眼,輕拍了拍對方的手。靜留會意鬆手但仍緊靠在她背後,笑容不減。天氣暖活,不過她仍感覺得到靜留輕搭在她肩上的手的溫度。夏樹覺得面頰一熱。


倒抽口氣驚醒,夏樹的手肘從椅把上滑下。定睛看著一室的黑暗,她愣了愣隨即了解到一切只是場夢。夏樹深吸口氣緩和情緒,目光隨即看往床的方向,靜留閉著眼睛,似乎仍安詳熟睡著,她小心起身接近床邊。緩和起伏的被單令人稍微安心,夏樹小心翼翼彎腰湊近端詳靜留的平靜睡顏。


夏樹手微微顫抖的伸向靜留鼻下探氣息。平穩規律的呼吸,雖然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做這些確認動作,夏樹收手再次暗暗鬆口氣。靜留還活著,有體溫有呼吸。靜留一定還活著。


但如果這是事實,那葬禮上的是甚麼?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那個意外真的存在嗎? 她去過醫院吧? 有吧? 靜留怎麼突然出現在屋裡? 到底甚麼是夢甚麼不是夢? 她真的應該質疑這些嗎? 夏樹咬牙,最簡單的確認方式只有一個,她溫柔替靜留把被單拉緊,悄聲離開房間。


有錢有權,幾乎像貴族的薇奧拉家族在這片地有很長的歷史,家族成員有完全獨立的墓園。手電筒的白光沿著黑色金屬柵欄停在柵門鎖頭上,柵門緊閉鎖頭完好。夏樹抬頭看一個半人高的圍欄頂端,箭頭型的末梢。靜留換下的衣服沒有被勾破的痕跡,夏樹咬咬下唇從懷裡拿出大鎖鑰匙。


無心細看墓園中各式昂貴生動的石雕像,夏樹全神貫注向直系血親的位置走,思緒因為太過混亂而好似空白麻木。照明差點被失手掉到地上,夏樹換雙手握著,讓光柱上下沿著瞻仰入口來回照過幾次。


門,並沒有緊閉。


夏樹不敢相信的猛搖頭,提高警覺打量四周。除了風聲,貓頭鷹的叫聲,幽黑的環境沒有任何不速之客闖入的蛛絲馬跡。夏樹拉開門進入。就著微弱的燈光,夏樹手扶冰冷的大理石牆面,看著歪斜開起的石棺感到一震頭暈目眩。她踉踉蹌蹌來到石棺旁,顫抖的抬手讓光線打入裡面。


空的。


夏樹反應過來時,自己正卯足全力將石棺蓋推回原位。


回到莊園時,天空正慢慢泛白,清晨的空氣冰冷而寧靜。夏樹一進屋內便往靜留房間走,她悄悄將門打開閃身進入。


「靜留?!」見床上沒人,夏樹驚訝脫口喚到。
她三步併作兩步衝到床邊,看著整齊的床鋪發愣。一陣涼意,夏樹發現陽臺落地窗開著,雪白的窗簾正緩緩隨風飄起。


身著淡紫色絲質睡袍的靜留如尊大師手下完美的大理石雕像,坐在陽台椅上沉默看著莊園後的湖景。夏樹替靜留披上一張毛毯,眼角發現陽臺桌上放著靜留父親的聽診器他皺皺眉。靜留轉頭看夏樹,欲言又止,最後回頭繼續看著後院風景。


「怎麼這麼早起,不多休息?」承受不了這樣的安靜,夏樹輕舔雙唇,啞聲問。
「… 醒來發現你離開房間就睡不著了。」靜留短暫垂眸,回頭看夏樹。
「對不起,我…」
「夏樹不需要道歉。」靜留緩緩搖頭,目光落在聽診器上。
「我只是有點害怕,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又…」靜留伸手拿過聽診器,細聲。
「又?」夏樹皺眉。
「夏樹去了墓園吧?」靜留戴上聽診器,按上自己胸口。
「我…」夏樹語塞。
「……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 活過來。不知道原因,所以怕不知何時可能又會一覺不醒。」聆聽片刻後,靜留取下聽診器,無奈淡語。
「不要亂說話。」
「啊啦,哪部分是亂說呢?」靜留苦笑。


夏樹抿唇拉過另一張陽台椅坐,從靜留手中拿走聽診器戴上。靜留握住夏樹拿著聽頭的手帶向自己心臟。噗通,噗通,噗通。靜留的心跳清晰、平整、規律。夏樹閉上眼睛,無聲鬆口氣。


「你的頭感覺怎麼樣?」才放心,夏樹又緊張問。
「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夏樹,我身上的擦傷也都不見了。」靜留平淡回到。


夏樹眨眼,沒多加思索向靜留挪近,伸手就去拉她的領子。靜留微楞但沒有閃躲,讓夏樹毫無阻礙的往睡袍裡面看。細緻的鎖骨,白皙的… 夏樹脹紅臉,手如觸電倏的縮走。
「你… 看起來很好。」她吞吞吐吐地說。


靜留低頭抿唇,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矛盾笑容,她握住夏樹的手,隨即蹙眉。
「夏樹,你的手有點冰,我們回屋裡好嗎?」
「我的手有點冰?」夏樹忍不住笑出聲。她本來還在擔心對方,沒想到反而讓靜留操心。


*   *   *


夏樹雙手交叉在胸前,依著流理臺看靜留慢條斯理的優雅泡茶。


靜留的飲食習慣還有作息跟常人毫無相異之處,跟她意外之前一模一樣,連沖泡的茶香都一樣。只是,夏樹發現靜留變得格外安靜,發現靜留常常獨自坐在圖書館中安靜閱讀看不完的書。靜留以前就常看書,所以夏樹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有甚麼不一樣,然後她發現自己常常需要去找對方,簡直就像靜留有意在迴避她。如果靜留不是在看書,夏樹會發現她遠遠站著看著她,多數時間顯得若有所思,但有眼神空洞。她還不確定該如何面對那樣的靜留。


『案子進行的非常順利,現在網路或電話聯絡都很方便,你不需要那麼操心… 我…』
夏樹因為視訊中的人不知何故的停頓而闔上手中的文件抬頭看對方。哈洛爾神色有些詫異地看著遠處,夏樹隨著對方的目光轉頭。靜留靠著門框,一聲不響的看著辦公中的人,深紅的美麗雙瞳眨也不眨,迷惘無神。


『嗯…』
「呃… 抱歉。麻煩請等我一下。」夏樹微愣放下文件,短暫蹙眉從座位中站起。
『噢,當然,不用急。』哈洛爾多眨了幾下眼睛,慢半拍才回答到。


「靜留?」夏樹走近對方,輕聲喚。靜留眼睛隨著夏樹卻沒有回應。
「靜留? 怎麼了嗎?」夏樹蹙眉,輕捉住靜留的手臂柔聲問。
似乎仍沒聽到問話,靜留看著夏樹,看似專注卻又目光無神。
「靜留? 有甚麼事?」又問一次仍沒得到回應,夏樹撇眼開起的視訊,拉著靜留離開辦公室。「靜留…」走廊上,夏樹忍不住伸手撫靜留臉頰。
「…… 對不起,打擾到你辦公了對吧?」靜留總算回神,她隨即愧疚細聲問。
「沒關係不要緊,只是你有甚麼事嗎?」收手,夏樹咬咬下唇,嘆氣。
「沒有,沒事,對不起。你趕緊去忙你的吧。」靜留蹙眉,搖頭輕推開夏樹,轉身往二樓走。


夏樹回到書房內,洩氣地坐回辦公椅上,單指點了點眉心,短暫閉眼。
『你還好嗎? 看起來很神經緊繃。那位… 就是你說的朋友的家人是吧? 』哈洛爾神色柔和地看著夏樹。
「我沒事。對,她就是我之前電話中提到的那位。」夏樹試著微笑,希望對方不會顧慮太多。
『她的身體還好嗎?』
「不是很穩定,我… 醫生也說不準,不過如果必要,我回公司一趟沒有問題。」
『別傻了,不要太擔心這邊。你有心這樣照顧朋友的家人很難得,等你回來,你的辦公室還會是你的。』哈洛爾微笑搖頭,結束視訊。


*   *   *


「母親說,這塊地的原住民們口耳相傳許多故事。」
「喔。」
「很多關於莊園後的森林和那片湖泊的傳說,有神秘的生物,有人無法解釋的奇幻事情~」
「嗯。」
「啊啦,夏樹都敷衍我沒有在聽我說話。」
「嗯? 我沒有啊。」


她抬頭,看著雙手背背後,靠著後陽台石護欄的靜留略噘嘴,一臉不滿。她低頭看自己完成不到一半的數學作業,覺得有些無奈。


「真的沒有?」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難相信伯母會跟你說那種… 魔法童話故事?」夏樹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作業上,有些厭煩地翻開課本。
「嗯,也是呢,母親很少會跟我講這類的事。」靜留偏頭同意。
「一點用都沒有…」她比較像是在自言自語的說。
「那夏樹要我教你作業嗎?」靜留漾起她那四季如一的迷人笑容走到陽台桌旁邊。
「不要。」


她抬頭瞪功課在半個小時前就完成,笑瞇眼說著天花亂墜毫無意義故事的人。靜留回看她眨眼裝可憐,不過夏樹不買單。她不服氣地哼聲,正想叫對方離她遠一點,不料靜留先自行回到對面的座位,神情沒落的捧起茶。


「嘖… 你這麼閒,那就解釋這題。先說好,就這一題。」她高傲的再次哼氣,卻無法控制耳朵不要發燙。


叮咚! 


夏樹從回憶中驚醒,驚訝往窗外看。雖然不是三更半夜那種有人來訪會令人起疑的時間,可是在這偏僻的莊園就算是午後的時間,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也會讓人不免好奇訪客是誰。她將腿上的筆電放到茶几上,正站起身,靜留出現在小客廳入口,同樣一臉好奇。


叮咚!


看來他們都沒有聽錯,真的有人在門口。靜留抿唇蹙眉。
「我到樓上去。」靜留小聲跟經過的夏樹說。夏樹微點頭。


門口的人,夏樹並沒有第一眼就認出是誰。


「下午好,庫魯卡小姐。」男士在門開起的那瞬間掛上笑容。
「午安…」夏樹短暫皺眉,還算心平氣和回應問候。
「我是拜倫,拜倫.薇奧拉。」男子自我介紹到。
「噢… 請進。」夏樹扶額,非常確定來者沒好事,但還是禮貌性邀請對方入內。


夏樹雙手交握輕按在嘴上,手肘稱在沙發椅把上看著滔滔不絕的客人,腦袋放空。
「…… 我相信你應該也不至於不瞭解這其中的矛盾吧? 而且¬這個莊園裡許多的東西都有薇奧拉的名字,你一個外姓氏的人做莊園主人不僅外人看會覺得奇怪,你恐怕也不會覺得這些東西本來應該屬於你。」
「嗯。」
「遺產轉讓手續很簡單,拿百分之十絕對夠你有個安穩的生活。我知道你跟靜留很親,但那都是孩子時候的事了。」
「啊,不好意思,你說了這麼說話我卻還沒給你茶或水,請等一下,我馬上回來。」夏樹打斷對方,忽地從沙發中站起,忍著氣憤的心情離開會客室。


夏樹匆匆走過走廊,絲毫沒注意到靜留就在轉角。她進到廚房,隨意拿過個玻璃杯裝水。不敢相信遺產的問題真的發生,不敢相信那傢伙頭頭是道的講著甚麼薇奧拉不薇奧拉的,夏樹很肯定拜倫只在他們小時候出席幾次家族聚會。她跟靜留的事是小孩子的事? 她一直努力保持心平氣和的態度直到聽到那句話。


會客室裡,拜倫不耐煩地坐在沙發上。腳步聲,以為是夏樹回來,他換上笑容。


男人的笑容凝固在他臉上。
「靜,靜留?」男人倒抽口氣,吃驚地看著冷冷瞪著他的女子。
靜留看著椅子上的訪客,眼神空洞,面無表情緩緩接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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